放完炮,开始吃午饭,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煤矿工人能喝酒,喝得粗犷,喝得豪爽。逗起劲儿来,居然一口喝下一碗酒。他们管这种喝法叫作喝枪崩酒,意思是,喝完这碗酒,拉出去枪崩也值了。煤矿人过日子,过得就是爽快劲儿,活就活,死就死,无所谓。
矿工们要盖房成家,要娶个老婆,要历经年月,那可真是不容易。
煤矿人盖房子,是乱盖乱建,居民区里当然就没有通畅的路。从这个房角拐过去,再从那个墙角拐过来,拐来拐去的走,有时候就走到了别人家的房顶上,黑夜的时候,还容易撞倒别人家的烟囱。这样的小路,一旦下起雨来,那可真是泥泞不堪。居民区没有下水道,人们倒泔水的时候,院子大的人家就把泔水泼在自家的院子里,院子小或者是没有院子的人家,就把泔水泼在路上。但是,水是宝贵的。山上没有水,人们都是到山下的自来水管去挑水,挑水是男人的事。男人下井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要看看水缸里有没有水,要是没水了,再累也得拿起扁担去挑水。水是宝贵的,所以女人们用水的时候就很仔细。洗菜水要放在盆子里澄,把澄清的水留着再洗菜或者是洗衣裳,或者是做别的用。洗衣水也是舍不得全倒了,第一遍水里有泥有肥皂沫子,是要倒掉的,投衣裳水就舍不得倒了,就留起来作别的用处。这样一来呢,倒出去的水就不是太多,外面也不是太黏,太黏的时候是下了雨的时候。下雨的时候人们就把水桶水盆什么的放在房檐下,对准房上的瓦檐沟,接雨水。房顶上流下来的雨水开始是黑水,水里有煤面子,不能用也不能吃,等雨水把房顶上的煤面子刮净了,水就清亮了,人们就把清亮的水提回家倒进水缸里,雨水喝起来有点儿苦有点儿涩,但也很宝贵。男人们一旦看见老天爷要下雨了,就高兴地说,老天爷啊,我一看见你要下雨呀,就觉得你比我爹还亲呢。煤矿人家里,别的不多,水缸多,哪家都有三四个大水缸。煤矿女人能跟男人们过那样艰苦的日子,也真是不容易。那得女人心疼男人,才能跟男人过那样的日子。
“偷着乐”就是他男人张小碗在山坡上盖起了两间房之后把她从内蒙那边娶过来的,那时候她还不叫“偷着乐”,好像是叫二妮儿,但也不准确,许多年了,不是我一个人想不起她那时候叫什么,矿上的人们都想不起她叫什么了。大家都叫她“偷着乐”,已经叫顺口了。煤矿从内蒙那边招来很多男人,男人们就从那边娶来很多内蒙女人。“偷着乐”结婚的时候,她的父母也从内蒙那边过来了,她父亲看着房子说,这房子,虽说是两间,可又小又矮,抵不上草原上的牲口棚子大呢。看样子是对房子不太满意。女儿听了这话,就赶紧说,两个人住,管够大了,反正我喜欢,我满意。父亲见女儿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心里也就高兴了。父亲说,好,只要你们两个人相亲相爱,就比住金銮殿还好呢。她把她父亲拉到一边儿,悄悄地说,爹,你回去别跟二羊蛋说我住的是小房子,就说我住的是很大很大的砖瓦房,告诉他别再惦记我了。父亲笑了,笑着说,你以后也别再惦记二羊蛋了,嫁给谁,就跟谁好好过,不能有二心,记住了吗?
二羊蛋是牧民,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她知道二羊蛋喜欢她,她也喜欢二羊蛋,尽管没有说过要成亲的事情,但两个人心里都有那种想法。当然,她更希望自己变成城市人,她对城市充满了渴望,所以有人给她说媒时,她就一口答应了,她说她愿意嫁给煤矿人。
煤矿人经营起个家来,那可真是不容易。所以,这个家就有了与其他家庭不一样的含义。
那天黄昏,下着小雨,正是男人们下班回家的时候。
下井工人上班的时候,对家里的女人来说,真是一种揪心揪肝的熬煎。男人早晨走了,女人这一天就不得安宁,整天都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们在听什么?听矿井下有没有出事故的消息。有好多人,早晨好好的走了,回来的时候,却可能受伤了,更惨的是,好好的一个人去下井了,却再也回不来了。
下井工人回到家的时候,女人们已经做好了饭菜,温好了酒,站在家门前,或者是坐在院门边的石头上,等着下井的人儿回来,就好像战争中等待着从战场上归来的人。有的老太太在等儿子,有的女人在等丈夫。女人们要排遣心焦,就认真的做饭做菜,把内心的焦虑都切进菜里,和进面里。做好的菜,放在热乎乎的灶台上,扣上盆子扣上碗。做好的饭,馏在笼屉里。家家都有白瓷小酒壶,酒壶里倒满白酒,然后再倒一大搪瓷缸子白开水,把酒壶坐进去,烫着酒。井下潮湿寒凉,温热的白酒能驱寒气,下井工人回到家里,都要喝一壶两壶温好的酒。女人把饭菜把酒都准备好了,就走出家门往山下望,山下有井口,男人就是从那儿上井的。女人看见男人走上来了,就哗一下笑了。男人回到家,脱鞋上炕,坐在大花油布上。女人看见男人坐在花上,就像花上坐着一尊佛,就高兴得了不得。男人喝下一杯酒,女人就再给男人倒满一杯,再喝下一杯,就再倒满一杯。女人这么伺候男人,都是因为心悬得太厉害了。男人被女人伺候得这么好,就想跟女人做那种事儿了,那真是憋不住的感觉。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更让人放不过在一起的任何时候。
“偷着乐”站在院门外,心急火燎地往山下望,望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