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8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李欣当上了正局长以后,子宫里的瘤子就长大了。她当副局长的时候,割过一回子宫里的瘤子。那时候主刀的刁大夫拍着她的肚子不客气地说:“还得长。”她那时候真的有点生气了。她不埋怨刁大夫给她留下了长瘤子的根,她知道那不是大夫自己说了算的事情,她只恨同样的甚至更凶恶的瘤子为什么不长到刁大夫的子宫里。她心里恨着,嘴上的话出来就很有力量,她说:
“长了再割!”
其实她还是害怕长瘤子,恶性的良性的她都不喜欢,她讨厌“良性”的那种说法,瘤子还有好的?县委组织部的任职调升的文件下达那天,她实在是高兴得难以把持了,夜里的床上,她就容忍了男人的一些过分的要求和力量。可是第二天她腹部就痛了。男人怕忑忑地询问她痛的滋味,要主动承担一部分责任,她拨开男人抚慰的手说:
“不该你事。”
男人嬉笑着脸酸溜溜地问该谁的事,李欣不跟他逗趣,直通通地告诉他:“又长了。”
男人龇着牙说:“官?”
李欣说:“瘤子。”
此后的一些日子李欣不断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贺。有些人比较文雅,祝贺她进步或者提拔,话说得像公文似的。有些人就不行了,大都是男人,见了面就喊:“又大啦!”喊着便看她的脸,还从脸上往下看,直看到她的肚子。这时候李欣就不由得想到了她的子宫,又感到小腹里隐隐作痛。于是,她决心准备再割一回。
李欣不想再用刁大夫操刀了。刁大夫固然割第一刀就敢断定“还得长”,李欣也不准备让她割第二刀了。李欣怕刁大夫到了时候拍着人家的肚子再说一回“还得长”,像不怀好意的算命先生预测人的恶运似的,谁知道坏命运的种子是不是她打开人家的子宫植进去的呢?
最便捷的办法当然是出去手术,到大医院去。可是李欣不愿意出去。她倒不是害怕陌生地方的刀子,她是不愿意割完了以后躺在陌生的地方养伤。在三河多好啊,亲戚朋友探视方便,男人陪床侍侯也方便,像在自己的家里似的。所以李欣打算去省城医院请一个专家到三河县的人民医院操作。
这需要县医院的配合。李欣不担心请不来专家,她只怕做不通县医院的工作,尤其是刁大夫。刁大夫虽然没把李欣的瘤子一刀了之,她可真的是三河县人民医院的妇产科权威。人称三河第一刀。她主张难产的孕妇不必等到鼻孔里插上氧气管吸气助产的地步,就剖腹取婴,省得大人孩子遭罪。她常常为孕妇的丈夫们优柔寡断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问题上反复权衡大光其火。她不得不一次次宣讲剖腹产有益无害的医学原理,现身说法,告诉产妇们她本人的两个孩子都是剖腹产的。对于最固执的产妇,她便敞开襟怀,让她们看她肚子上整齐的伤疤,两条并行,好像原本生就的一样。刁大夫精于医道,同时也勤俭持家,戴了雪白的卫生帽亲自到市场买菜,用捏手术刀的纤长手指把不算太老的菜叶掰下扔掉。她的卫生帽一尘不染没有血红的顶子,她只在进手术室的时候卫生帽的顶部才扣着一大团血迹。县城的农贸市场沿着马路两边摆摊,乱哄哄的极不卫生,李欣乘坐的小轿车鸣着喇叭从中间穿过,没用怎么费事李欣就把刁大夫与众不同的帽子认出来了。她示意司机到那顶雪白的卫生帽跟前停车。刁大夫晃动着白帽子和大家一样躲车,李欣没有抬手,只是沉了一下下巴,就命令司机不要停车,继续前进了。
李欣直接去县人民医院找院长。她第一回割瘤子院长就是院长,刁大夫断言“还得长”院长跟李欣同样不大满意,他觉得刁大夫未免有些骄傲,把看不见的未来说得就像眼前的事实似的,叫人不好接受。李欣不用说太多的话,只把手放在肚子上表示一下部位,说了句“真的又长了”,院长就明白了。院长也没有要求李欣作进一步的检查,就说:“那就再割一刀吧”,说得轻松极了,像去肉架子上割一块肉似的。李欣不生气,她知道这是关系极好极随便的说法。接下来就讨论怎样割这一刀,李欣用最简洁的语言让院长明白了她准备去省城请个专家来,动刀的地方当然还要在医院的手术室,不能在自己的家里。院长点点头,说: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紧接着就说到了县医院的配合,院长沉吟一下说:“我这里没有问题,就是怕刁大夫不能痛快,她当了主任你也知道。”
李欣点头,表示了一些理解的意思,然后叫院长说怎么办。院长还在思索办法,李欣说我先找找她,你再作她的工作。院长说,还是我先跟她说,公对公,然后你再找她。李欣说好,就回单位安排工作,准备去省城请专家。
回到单位,李欣把于桂凤和周美英两个副局长叫到自己办公室先开了一个小会,然后一起到大办公室开一个大一些的会,讲一会儿话,说她动手术的这个阶段单位的工作由于局长主持。虽然在小屋的小会上于桂凤已经听过一遍这种话,现在再听一遍,她的脸还是一阵严肃。李欣讲完话以后问于桂凤有没有事情,于桂凤说:“那我说两句”,紧接着就说:
“我一听说李局长要动手术,一下子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