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请的那几个人进门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医院里特有的气味,坐下以后菜一个个地上,慢慢地那种特殊的气味就被酒菜的浓香盖过了。李欣殷勤地劝大家喝酒。于桂凤也想出各种名堂敬酒,表现得很豪爽,有时候还赖唧唧地撒一点野,打架似的端着酒杯吆喝,很像她在单位里开会讲话。医院院长和治疗科长都系着领带,过一会儿就抬手摸摸领带结是否还在中间,到后来歪了松了也顾不得摸弄了。护士长始终没解外套的衣扣,面容看上去很苍老,像极了住院的病人,她不喝酒,只喝饮料。大家干一杯酒于桂凤就给护士长添一次饮料,不厌其烦地念诵同一句广告词:“椰风——椰风挡不住”,令大家想起极不寻常的风景。刁大夫不戴卫生帽赴宴,每一次干杯都推辞得不十分坚决。干第四杯的时候,李欣知道时机到了,她端起酒杯要单独敬刁大夫一杯,刁大夫豪爽地站起来举杯到胸口,亲切地关照李欣不要多喝,李欣说不行,这一杯她一定要全干,她说:“千言万语都在这杯酒里了。”
刁大夫说好了。两个人一碰,就把酒喝了。
这时候于桂凤和院长一人握住一个话筒,准备唱卡拉OK了,忽然来了人敬酒,他们只好把话筒放下,回到桌边站好。来敬酒的人是总工会的副主席,还有服装厂的厂长三河县著名的女企业家。总工会的副主席也是个女人,在另一个房间请客,很灵通地知道了李欣要做一个女人才配做的手术,拉上著名女企业家就过来了。大家都是三河县杰出的女性,自然惺惺相惜。总工会副主席一过来就说,专家到了以后她负责接风。女企业家不争着请客,把酒杯举到李欣跟前说,药费她包了。李欣听了坚决不接受女企业家的敬酒,她要先敬女企业家一杯,她说她正愁药费没有地方报呢。三河县公费医疗办公室年初作出了新规定,医疗费包干使用,按照工龄最多的一年也只给八十块钱,只有得了癌症才实报实销。李欣感谢女企业家把良性的瘤子当恶性对待,女企业家叮嘱院长直接把帐记到服装厂帐户上,免得李欣再麻烦,三个人就一起把酒喝了。
这才开始唱卡拉OK。
于桂凤和院长最先握起话筒,唱《夫妻双双把家还》。院长一张口,大家就说他选择错了职业,他原本就不该当医生,而应该去唱戏。院长的嘴张得比吃“王八别鸡”的时候大,唱一句就咧着嘴笑着谦虚一阵,令大家忘记了于桂凤在唱七仙女;于桂凤很不高兴但是忍住了没有发作,只是吐字拖腔恶狠狠地用力,把一只话筒伸进大张的口中,样子十分吓人。于桂凤和院长唱完以后,话筒转到了李欣和刁大夫手上,两个人合唱了一曲《血染的风采》。每一次唱到“如果我倒下”刁大夫都故意停下不唱,突出李欣悲切切的声音,听上去不大吉利,大家也很高兴。唱到最后,不放话筒刁大夫就把李欣的手紧紧握住,在壮烈的音乐声里郑重地说:
“放心。”
李欣的心里热乎乎的。她知道这不是酒的作用。回家以后男人看着她的脸问她喝了多少,她告诉男人没喝多少,她偷偷地兑过水。男人说你就要作手术了,就是不喝人家也不会怪你,根本用不着作假。李欣没有理他。
很快就躺下了。男人的手伸过来摸她的肚子,她让男人的手停在拳头大的东西上不动。男人的手不知不觉挪到了别的地方,她知道男人的心思。男人在黑暗里叹息一声,说至少得两个月。李欣说两个月就不行啦?我要是死在手术台上呢?男人没捂她的嘴,却把手缩回去捂住自己。李欣的心头咕冬一涌,鼻子一酸,眼睛里滚出两大颗泪来,她简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于桂凤去省城接专家,李欣先住进了医院。在专家到来之前,李欣需要作一些必要的检查和准备,虽然专家来了以后还要亲自检查。李欣当然还可以随意走动。专家到来的当天晚上,总工会副主席如约接风,李欣也“参加”了。专家是个男的,背稍稍有点驼,那肯定是长期作复杂的手术所致。专家还带了个助手,也是个男的,很年轻,头发浓黑,目光锐利。专家喝啤酒,助手喝白酒。服装厂厂长著名女企业家应邀也来参加,就座时多少有了一点麻烦。总工会副主席自然主陪,女企业家和于桂凤的位置却不大好安排。踌躇不定时李欣说企业家副陪吧,俺两个当客,于桂凤便没有在副陪的位置上坐。
仍然有医院院长、治疗科长、刁大夫等人,只是少了面容像病号的护士长,于桂凤便没有再念诵那句著名的广告词。她连最一般最自以为聪明最八股气最觉得新鲜的祝酒词都没有说,她光是被动地跟着人家喝酒了。到了应该唱卡拉OK的时候她也不唱,院长摸起话筒还想跟她来一回“夫妻双双把家还”,她就是不接另一个话筒,搞得院长只好把自己摸到的那个话筒又放下了。李欣想着代替于桂凤扮演七仙女的角色;省里来的专家抬起一只白得似乎很绵软的手来说了声“不宜”,李欣又老老实实地坐下了。刁大夫还在热情地鼓动于桂凤歌唱,李欣看看于桂凤的脸说:“于局长太累了,拉倒吧。”于桂风不看李欣侧着身子看电视,尊着脸说:
“累什么,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