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眼崽一家餐餐吃白米饭的日子才过了四五年，突然从外面传来消息，说是一些地方已经开始办合作社了。就是一个村一个村地组织起来，把耕牛交给合作社，把农具交给合作社，把田地交给合作社，大家一块做阳春，收下的粮食再按工分的多少分给大家。这一可把鼓眼崽急坏了，好不容易才分得饭碗丘，吃了几年白米饭，如今又要把饭碗丘交出来，饿肚子的日子又要来了呀。鼓眼崽正急得连觉都睡不着的时候，李家坪村也开始办起合作社来了。村里的头头找到鼓眼崽，说是人多力量大，人多才能改天换地，只有办合作社才能彻底改变我们穷苦人民的贫穷面貌，你家过去苦大仇深，当然应该是办合作社的依靠对象了。鼓眼崽问他可不可以不参加合作社？村里的头头十分吃惊，“鼓眼崽不想参加合作社？”
鼓眼崽说：“我家里有门前那丘饭碗丘，餐餐就有白米饭吃了，我家的贫穷面貌已经彻底改变了。”
“你认为你吃了几餐白米饭就算过上好日子了？”
“嘿嘿，吃白米饭是要命的。你说，我们村有几户人家一辈子吃白米饭吃到头了，那几户地主也没有这个命呀。”
村干部有些没好气地说：“老天爷旱几十天，或是涝几十天，叫你餐餐吃白米饭去！”
“我的饭碗丘是漆碗碗，不怕旱，我的饭碗丘地势高，不怕涝。只要有饭碗丘，我敢说个大话，我下半辈子就有白米饭吃。”
“没有想到，才过上几年好日子，你就忘本了呀。”村干部很气愤，“入社自愿，你就种你的饭碗丘吧，我告诉你，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鼓眼崽松了一口气，连连地说：“我不后悔，我这辈子没有别的奢望，我只指望餐餐有白米饭吃。”
李家坪的合作社办得如火如荼，合作社的社长在村口用木头搭了一个高高的台子，每天早晨，他都要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用喇叭筒对他的社员们喊一阵话，告诉大家今天男人做什么活，女人做什么活。没多久，全村男男女女几十个劳力就从自己家里走出来，汇合成一队，到田间地里去做活，大伙儿一边做活一边嘻嘻哈哈地张家长李家短，日子倒也过得快。夜里收工回来，社长还要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用喇叭喊一阵话，告诉大家晚上都要到社里来开会。有时候，社长喊过话之后，还会操起他那嘶哑的鸭公腔唱一支歌，弄得全村热闹极了。
对于这一切，鼓眼崽一点都不动心，只是默默地带着他的婆娘尽心尽力地伺候他的饭碗丘。那一年，风调雨顺，鼓眼崽的饭碗丘获得了好收成，李家坪合作社也得到了好收成。合作社的几个领导们就十分的张扬，说鼓眼崽你快到我们合作社来吧，合作社比单干好。鼓眼崽说你们好我不眼红你们，我总觉得自己没得一丘田，心里不踏实，我还是种我的饭碗丘好。
几十户组织起来办合作社的第一年就得到好收成，就有人想，如果合作社再大一些，人再多一些，力量更强一些，收成肯定会更好，于是，人们就把几个合作社联合起来成立高级社。李家坪这年冬季和临近几个村也联合在一块成立了高级社。高级社成立之后，几个高级社的头头又来做鼓眼崽的工作，要他参加高级合作社，并对他进行阶级教育，问他家过去是个什么样子，他的父亲母亲过的什么日子，现在穷苦人为什么会翻身，为什么会过上神仙一般的好日子。高级社的领导比初级社的领导有水平，做起思想工作来一套接一套，和鼓眼崽说起过去的苦难时，他自己的眼睛先湿了。鼓眼崽这时也想起自己过去吃的苦，不由地也落下了眼泪。高级社的领导十分高兴，说：“鼓眼崽，想通了吧，我叫高级社的社员敲锣打鼓欢迎你。”
没有想到高级社的头头说到叫他入社这个问题时，鼓眼崽又变卦了，说：“我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好，我鼓眼崽过去穷怕了，饿怕了，只要有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没有那个过神仙日子的命。”
气得高级社的头头梗着脖子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把眼珠子瞪得比鼓眼崽的眼珠子还大，但他实在把鼓眼崽没有办法。几天之后，高级合作社成立，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敲锣打鼓在马路上游行，庆祝高级合作社的成立，游行队伍来到饭碗丘的时候，把锣鼓敲得很响，口号也喊得很响，鼓眼崽却不理睬他们，带着婆娘在饭碗丘种秋荞。这一年又是风调雨顺，饭碗丘收了十三担谷子，再种一季荞麦，收三担五担，用来喂猪，明年不但有白米饭吃，还有猪肉吃。这时他的儿子已经五岁多了，他要儿子也在田里打土坯子，儿子还没有锄头柄高，他给儿子专门买了一把小锄头，他说他五岁的时候就给地主放牛了，儿子已经五岁多了，也要学会做阳春才行。游行的队伍从饭碗丘经过的时候，儿子活也不做了，站在田头看热闹。鼓眼崽揪着儿子的耳朵说：“人不哄地皮，地皮就不哄肚皮。人要哄地皮，地皮就要哄肚皮。锣鼓敲得再响，地里也长不出好庄稼来，你给老子把土坯子打碎，荞麦就会长得长，长得高，籽儿就会结得多。”
那一年，天爷的脾气还是好，该天晴的时候就出太阳，田里要水的时候就下雨。高级社又获得了好收成，粮食没有地方装，包谷和红薯都堆在晒谷坪里，一堆一堆的，十分的惹眼。只是，鼓眼崽给他们算了一笔帐，高级社虽然收的粮食多，但他们人也多，落到各家各户头上，就不如他鼓眼崽了。我这样好，过自在日子，吃自在饭。这一年，他婆娘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鼓眼崽心里高兴，办了几桌酒席请村里的人来吃。村里的人说鼓眼崽你家四口人了，饭碗丘才二亩，能养活么？
鼓眼崽说：“饭碗丘还有潜力可挖。再说，高级社也就那么点水田，那么多社员，也一样的。”
没有料到，到了第二年冬天，形势就翻天覆地地变了，外面刮来一阵风，要把几个高级社联合起来，成立人民公社。还流行许多新名词：一大二公，政社合一。一个夜头进入共产主义。那天，人民公社的头头把鼓眼崽叫到人民公社，对他说了几句动员的话，就开始给他扣帽子了，说他的思想落后到这个地步实在让他们失望，说他忘本忘得这么快实在让他们不可理解。这个时候，鼓眼崽听到隔壁房子里有风车的声响，还有泼水的声音。隐隐约约他还听到有人在痛苦的呻吟。他扭过头，想看看隔壁房子里的人在于什么？公社的头头说：“你想看么？我们正在整治坏人。”说着站起身把门就打开了。
鼓眼崽抬眼朝房子里瞅去，这一瞅让他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穿着一件尽湿的单衣站在风车的前面，一个年轻的汉子则使劲地摇着风车，刺骨的寒风刮在老头的身上，他被冻得不停地颤抖着。他的旁边站着两个壮汉，各人端着一个脸盆，不时地朝他的身上泼着凉水。鼓眼崽看了许久，终于认出那个站在风车前面瑟瑟发抖的老头是他们李家坪村的一个地主分子。
“我们要成立人民公社，要过共产主义的幸福生活，他却在群众中散布谣言，恶毒攻击人民公社，说人民公社没有高级社好，高级社没有初级社好，初级社没有单干好。我们对待这些阻碍历史前进的坏人，只有采取这种手段来整治他了。”
鼓眼崽的脸早就黄了，其实，他心里也是那么想的，自家人种自家的田地，比大伙在一块做阳春要做得多，做得好。
“鼓眼崽，你和他们是有区别的，你也不需要我们再给你做什么动员工作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人民公社的社员了，希望你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痛，要牢记过去的苦，要珍惜今天来至不易的幸福生活，做一个人民公社的好社员。”
鼓眼崽再也不敢做声了，他怕他们也将他弄到风车前面去车一阵，那样他只怕会冻死。
鼓眼崽快快回到家，抱着老婆孩子痛哭了一场，哭过，就将那张盖有县人民政府大红公章的饭碗丘的土地证拿在手中端详了许久，然后用一块布一层一层地包好，放进一个罐子里，偷偷地埋在房子后面的梨树蔸下，“饭碗丘的土地证是县人民政府发给我的，只要有这张土地证在我的手中，饭碗丘就仍然是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