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六盘山》2010年第05期
栏目:小说
克里木看着母亲一步一步走出大门。
母亲的神情怪怪的,她基本上是在半走半退,亦步亦趋地挪动着脚步。看看挪到大门口,又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看。似乎在审察,看看儿子在干啥,有没有起身的迹象。克里木没有起身,就在母亲回头的前一刻,他有所察觉似的,把头低下了,目光投进一个瓦罐里,专心地看着。身边,地面上落满了阳光,暖烘烘的,几只黑蚂蚁在阳光地里打转,好像被这么毒烈的日头烤晒着,它们已经昏头转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程了,就急咻咻打着转。
克里木看见一只很大的蚂蚁爬上了瓦罐,在罐口那里打转转。它分明在犹豫,要不要钻进这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的肚子里去呢?
母亲提溜着身子,像一棵秕谷子那样从门缝里挤出去,临走再一次回过头看了一眼,克里木一直盯着罐子上那只大蚂蚁,母亲才放心地走开了。
就在她离开的刹那,克里木猛然回过头,两眼盯着大门看。大门被轻轻地关上了,没有关严实,留着一道缝子。克里木觉得有风正从那缝隙里往进吹,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细风,像一束束撕得细碎的绸子,就那么一绺儿一绺儿地往进来飘,掠过人的面颊,也是柔柔的,绵绵的,果真就像是最好的绸子了。
克里木转过身,将裸露的胸腔、腿子一齐迎着那道缝隙,叫这绸子风把自己全身吹个遍。他有些迷醉地闭上眼,深深享受着被抚摸被摩挲的感觉,真是好啊,真是奢侈啊,就这样全身被绸子包裹着,他似乎就是一个遍身绫罗绸缎的王者了。他甚至王者那样高傲地昂起了头颅。
呵呵,呵呵呵,他憨憨地笑了,望着迎面的阳光笑,望着黑洞洞的大门洞笑,望着门缝里那无声无形实际上一直存在的风笑……他就是想笑,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在笑,他的嘴角除了挂着长长的涎水,就是一抹永远不会消失的笑。
实际上,这个季节的风一点也不可爱,更谈不上温柔,绵软,当然,吹在人的皮肤上,那感觉更不会像绸子。不,绝对不像。相反,像刀子,像利刃,像女人恶毒的诅咒。
也只有克里木这样的人,才能产生出这样与众不同的感觉。
事实上,他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果子梁的其他人,从来就没有产生出像克里木这样的美好感受。
相反,每年的开春时节,被黄风土雾吹打得受不了,大家就会颓丧地抱怨,这鬼天气,还叫人活啊不?呸呸呸,啥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呢?
这时候,克里木那离开家的母亲,急急行走在一条深深的土巷子里。地面上铺满了浮土,脚踏上去,浮土无声无息地飘起来,仿佛女人的大脚惊动了它们甜美的睡梦,它们心有不甘,就幽魂一样顺女人的脚底飘起来,飘成一股尘烟,再落下去,落在女人的头上,身上,脚面上。
女人尽量放稳脚步,尽量不惊醒这些尘土。可是,浮土就像她的克里木,紧紧依恋着她,纠缠着她,越是想要摆脱,它们就越是纠缠得紧。简直是难以摆脱。
等她走出巷子,来到马回元家门口,已经是一个土人了。她解下头上的手巾,抖了抖,果然抖下一股子黄土雾,再拍拍身上,拍拍裤腿,绊绊脚,附在身上的尘土受了惊吓一样,纷纷逃离开去,带着些不情愿,落回到地面上去了。
马回元家已经不像个家了。完全地空了。空得那么彻底,那么叫人触目惊心。
女人愣在了门口。尽管这景象她早就预料到了,也屡见不鲜了。可是,当真正站在这里,真真切切看着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惊诧极了,伴随着惊异,心头一凉,扑上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水花一样闪了闪,被她极力压下去了。
门口停着一辆卡车,车里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就要用绳子捆扎了。女人知道,马回元一家搬迁的大幕,算是完全拉开,以后的好日子,就得去那个叫吊庄的地方演绎了。马回元显得很忙碌,跑出跑进的,他的女人也是跑出跑进的。看到克里木的母亲,他们两口子都瞅空儿给打了个招呼,马回元女人还在那圆墩墩的脸上挤出一抹微笑。他们邀请她进家里看看。
女人就进去了。却不进屋子,就站在院子里看他们忙碌。
房顶早就揭了,门窗也被挖下来,要带到吊庄去,还用得上的。没有了门窗的房子,冷不丁看去,就像是被人猛然挖去眼睛鼻子的一个人,面目陡然显得无比恐惧,无比陌生。那一刻,女人心头有些茫然,难道这就是马回元的家?大家一起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对于这个家,她头一回发现它是这么的陌生。窗口敞亮着,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屋里,屋里的景象一览无余全在眼底,一派狼藉。
马回元的家彻底清空了。清空后的面目,一点也不像以前的那副模样了。她以前常来这里,和马回元的女人一坐就是好半天,是无话不说的知交。可以说,马回元家的锅大碗小,边角旮旯,她几乎都是熟悉的。正是这种熟悉,才让她现在产生了惊讶,觉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