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2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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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陕北漫游期间,最为曲折的一件事,就是前去子长县的过程。现在想起来,还像是在观看一部跌宕起伏的电视剧,似乎提到嗓子眼里的那口气,总是呼不出去,折磨得我异常难受,但这种难受却又夹杂着紧张和愉悦。
因为和接待方沟通出现差错,那天早上接我去子长县的车来不了啦,我要在绥德再呆上一天,第二天延安市来车,再接我去子长。我坐在绥德宾馆硬邦邦的床上,突发奇想,决定独自前往子长。之所以冒出这个想法,是因为那段日子我在陕北采访,总是觉得给当地接待部门带来很大麻烦,心里着实过意不去。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不再麻烦人家,所以立刻动了自己走的念头。问了前台服务员,告诉我长途车到处都是,走的是高速路,非常便捷,有两个小时就到了。我下决心独自前往,立刻觉得这应该是漫游过程中最为有趣的事情。
我拽着拉杆箱,来到距离宾馆不远处的县城西入口处——南宋时期抗金英雄韩世忠的石刻雕像前,昂首挺胸走上了一辆长途车。我问司机啥时走。司机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汉子,他热情响亮地说,坐吧,马上就走。
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心想,说是马上走,肯定走不了,哪有一辆大车就搭载一个乘客的?坐了一会儿,感觉不放心,我又下了车,站在车门前四下看着。司机稀松地看着我,一副不把我这个乘客放在眼里的样子。我看了看车牌子,上面标有“国营”二字,心也就踏实下来,再次上了车。司机回过头,摆着手,再次告诉我,莫事,马上走!我发现这个司机尽管很瘦削,但手很大,像是一把小蒲扇。
陕北的九月份,天气还是很热的,上、下一折腾,竟出了一身的汗。我赶紧取出水杯喝水,同时望着眼前热闹的街道。
街上行人很多,好像都是做小买卖的,挑担推车,行色匆匆。空气中不时飘浮过来饭食的香味儿,用鼻子闻一闻,应该是碾压麦子的香气。陕北人很少吃米饭,大都是面食,所以到处都是白馍和面条。街道上也有闲散的人,大多都是老年人,坐在边道牙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大街,目光非常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坐在车窗前,高大的韩世忠石刻雕像正好挡住酷热的太阳,给我的座位上拥有了一片阴凉。已经来陕北半个多月了,每天都处在紧张和激动之中,这会儿忽然静下来,心也踏实了,感觉倒是不错的歇息。
我要去的子长县,是我这次陕北之行最为期待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瓦窑堡”的地方,因为著名的“瓦窑堡会议”,40年前我在中学课本上就已经知道了,它在我心目中的红色地位,不亚于井冈山、遵义和瑞金。1942年为了纪念去世的、出生在瓦窑堡的民族大英雄谢子长,陕甘宁边区政府把瓦窑堡所在的安定县改为子长县,并且一直沿用至今。现在“瓦窑堡”这个名字还存在,依旧还是镇级编制,子长县政府就在瓦窑堡镇。
我正在想着“瓦窑堡”,忽然长途车开动了,我很高兴,对司机说,这不成了我的专车?司机嘿嘿一笑,说,转一转,要不,我可是赔钱了,再拉上几个人。我非常理解地说,好,不着急。
长途车离开了“韩世忠”,向县城里面驶去。
我在绥德县城呆了一天,也四处转了转,给我最深印象的就是遍地石狮子。这里雕刻石狮子的商户众多,公路两边、街道上,到处都能见到石狮子,大到几百吨,小到只有巴掌大小,全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所以感觉绥德是一个很威武的地方。但是并没有觉得“绥德汉”有多么威武,与当年那个曾经能够挽弓三百斤、飞马射箭的韩世忠比起来,现在的绥德汉好像瘦弱矮小的比较多。我在米脂时,听当地人讲,自从绥德出了韩世忠,米脂出了貂蝉,之后这两个地方似乎就已经愧对“米脂婆姨绥德汉”这个嘹亮的称谓了。难道韩世忠、貂蝉夺走了这两个地方男人和女人身上所有的精华?
我正在胡思乱想,车子停下了,上来了两个带着行李的乘客,听口音也是外地人,随后车子继续向前开。我探过身子,问司机几时走。司机还是那句话,莫事,马上走。
很快,我又感到一片阴凉,原来又回到了我刚才上车的地方——巨大的“韩世忠”又把我笼罩了。我问司机怎么又绕回来了?司机说,三个人,咋走?我说,要是坐不满,难道就不走了?司机理直气壮地说,是哩。我说,那我下车,我不坐了。司机不说话。于是,我拽起拉杆箱就下车,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面站上了三个彪形大汉,他们像是三尊金刚,把车门堵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个大汉告诉我,走,可以,把箱子留在车上。我的脑袋登时“嗡”的一声,坏事了,我上了一辆“霸王车”。再回头看那两个乘客,已是惊讶不已,刚才两个人还在笑着讲话,现在脸色煞白,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我只好重新坐在座位上,心脏急速跳动,仿佛要蹦出来。谁说绥德没了壮汉,下面不就是有三个壮汉吗!只是他们在“韩世忠”面前显得那样令人厌恶。
于是,每隔半个小时,这辆长途车就开始在县城里转一圈,然后再回到“韩世忠”身边。就这样,一直转悠了两个多小时,加上我,车上也才只有五个人——我看了看车内二十个人的座位,感觉天要塌下来。
什么办法我都想到了,比如央求他们,比如多给他们钱,比如打电话报警。可是,前两个办法,车上已经有人尝试了,可都被司机拒绝了。司机振振有辞,说他不会多收钱,他要按规章办事,更不会平白无故地收钱。于是,我大着胆子掏出手机,司机立刻对着后视镜警告我,不要报警,警察来了也没用,你是自愿上车的,你是自愿等到人满走的,我们有言在先,对不?说话要算数,你不要捣乱。
我感到浑身疲惫,只好收起手机。我知道,这是遇上无赖了。哪个地方都有无赖,与他们纠缠,肯定会有麻烦,只好抱着天真的想法,盼着车内快一点坐满人,能够马上启程。出门在外,还是不要惹事为好。
直到下午两点,转机才突然出现。这时候车上还有八个空位,车子已经在县城不知道转悠了多少圈,我已经在车上坐了将近六个小时,急得身上开始出冷汗了。这期间,也曾有人表示不想坐了,着急要下车,同样都遭到了车下那三个大汉的恐吓,一车外地人都不敢出声了。
这时候,上来了一个身材偏瘦、个子不高的中年人,他一屁股坐在我身边,非常友好地朝我笑了笑。我笑不出来,只是朝他咧了咧嘴巴。可能我的样子很是怪异,他疑惑地看了看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来绥德办啥事。我见这个人面相倒还和善,只是目光有些锐利,于是把我和这一车人的遭遇小声地告诉了他。他听了,皱了皱眉毛,问我是哪里人,去子长做啥事。我把情况简单向他讲了。他对我说,这样吧,你跟我一起下车吧。我狐疑地问他,怎么下车?他说,你要是想下车,就跟我一起下。我用目光扫了车上的人,低声说,那他们呢?他说,人太多,我管不了那么多人,就管你一个人吧。我只好点点头,同时心里作好了各种应急准备。
这个人站起来,张口说话了,对司机说他有一个书包忘在宾馆里了。随后,又指着我说,这个人是我朋友,跟我一起去拿包。
奇迹出现了,刚才还是胡搅蛮缠的司机,此刻啥话都没讲,“嘭”地打开车门。我脑袋懵懂地和这个人前后下了车,站在车下的三个大汉,好像没看见我们一样,继续倚在距离汽车两三步远的一棵大树上,一边说话,一边抽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走远了,我才小心地问他,为何司机让我们走?你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呀?
这个人笑了,说道,因为我是子长人。
我说,你也没讲你是哪儿的人呀?
这个人说,我说话的口音。
我更加奇怪,口音怎么了,不都是陕北话吗?
这个人说,你们外地人听不出来,陕北每个县的口音都不一样。
我还是奇怪,问,难道子长人……绥德人就怕?
这个人“呵呵”地笑起来,未置可否地说道,可能是子长人厉害呗。
随后,这个人说,既然你明天上午有人来接你,干脆你就住下来吧,我也住下来,明天跟你一起走。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给我说,你不是住在绥德宾馆吗?我一会儿找你去。说完,他招手叫了一辆摩托车,坐上后座,朝我挥挥手,“嘟嘟嘟”的走了。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看了看手里的身份证,原来这个人叫谢兵,跟我同龄,也是上世纪60年代初出生。我站在路边,放好谢兵的身份证,招手叫住了一辆拉活儿的三轮车,说好了价钱。因为刚才长途车的缘故,害怕再次被骗,一再叮嘱。蹬三轮车的老汉要我放心,保证给我送到宾馆,也不会多收钱的。
在去宾馆的路上,我才感到子长人果然厉害,这个谢兵刚才帮了我的忙,现在又让我帮忙给他租房,我怎么好意思找他要房钱,看来只能替他付房费了。另外,他把自己的身份证交给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他这是豪爽,还是大意,抑或胸有成竹呢?另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刚才遭遇“霸王车”的经历,让我对眼前的事情不得不打上一个问号。
我还没有到子长,就已经看不明白子长人了。
谢兵是傍晚时分来到宾馆的,他可能在前台已经问了服务员,所以直接来敲我的门。我还没有开门,他就推门进来了。他笑着说,原来你没关门呀。我紧张地说,是关了呀。在谢兵的提示下,我再看门,原来碰锁坏了,需要动用插销锁门。谢兵告诉我,一定要关好门的。
其实,所谓的宾馆,就是原来的县政府招待所,已经很破旧了,还是70年代的灰色大楼。我赶紧找来服务员,让他们修一下门锁。他们告诉我,这个门有问题,从外面关门能碰上,在屋里关门碰不上,所以需要用插销来锁门。我立刻要求换一个房间,可是房间已经没有了。可能谢兵看出来我有些草木皆兵,于是笑着告诉我,也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要插上插销,还是没关系的。他笑着说实在害怕的话,就让我跟他换房子。他这样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了,忙说没事的。
谢兵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钱给我,说是房钱。我一愣,忙把身份证给他。他把钱放在床上,说,一会儿我们到楼下餐厅吃饭。我忙说“好呀好”。谢兵走了,他刚才的举动,让我多疑的心放下了,心想还是好人多,遇上那辆“霸王车”,也是凑巧了。其实这样的事情,可能就是在一些大城市有时也会偶尔碰上的,也不算什么大事。这样一想,心里也就清爽起来。
我来到楼下餐厅时,谢兵已经坐在那儿了,他用一根手指头推了一下桌面上的菜谱,说,我已经点完了,你再看看。
我看了看价钱,真是很便宜,最贵的也不过20块钱。谢兵说他刚才点了六盘菜,看样子是他要请我,我想立刻表明,这顿饭一定由我来请,但转念一想,一会儿结账时我再付吧,没必要现在争执。于是我说,不点了,你是当地人,肯定比我有经验。谢兵笑了笑,又问我喝酒吗?见我犹豫,他立刻说,不多喝,能喝多少就多少。说完,要了一瓶“西凤”酒。陕北人真是爱喝“西凤”酒,走到哪儿都看见他们喝“西凤”。起先,我一直提防谢兵,但现在心里放松了一些。
服务员很快端上来四盘菜,谢兵逐一给我介绍,都是绥德的风味:黑塄塄,是用洋芋和洋葱做的;碗砣,原料荞面,热浇暴香麻辣猪肝;凉皮,竟是刚出锅的热凉皮,我禁不住夹了一筷子,果然如谢兵说的,筋薄软滑,味道奇美;还有一道菜是黑粉,膏状,旁边摆了几个小碟子,是调料,有芥末、醋、辣子,看上去色泽淡黄。谢兵说,蘸着吃,香味可口。说着,举起酒杯,来,老武,谢谢你了。
我心里一惊,看来这顿饭还是要我请的?我在心里苦笑着说,由此看来,子长人还是厉害呀,不动声色地就把事情说明了,我在他手里,就像一个陀螺,随意被他摆布。我心里这样想,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毕竟人家帮助了我,就是不暗示我请客,我也会主动要请他的。我只是对他把我当陀螺一样“抽”,心里有些不爽。
谢兵喝了一口,放下酒杯后的第一句话,却是把我完全震住了。
谢兵说,老武,你不是来陕北采写红色故事吗?我就算第一个吧,给你讲讲我两个爷爷的故事,你觉得有意思吧?
我说,这怎么可能呢?
谢兵说,在陕北,啥都有可能。当年刘志丹动员自己家的佃户和长工起来闹革命,最先“革的”,就是他自己家的“命”。到最后,他家的地和粮食都让佃户和长工分了,佃户也不交他家租子了。
这是两回事呀。我认真地说道,可是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爷爷。
谢兵笑起来。我发现,谢兵是一个很爱笑的人,但是笑声并不大,笑容也会很快消散,很是收放自如。看上去,他应该还是一个温和、友善的人。
谢兵感慨地说,是呀,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爷爷,不可能有两个爷爷。其实,我说的这两个爷爷,都不是我的亲爷爷。要是算上我的亲爷爷,那就是三个爷爷了!为啥呢?你听我慢慢讲。
我还没有到子长,在绥德就开始倾听子长人的故事了。子长人真是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