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有因。
还是年初的一天,我大哥突然想出一招,他要在自家的院子里大兴土木,建一座砖窑了。
我们弟兄爹娘死得早,是我的这位大哥,把我拉扯成了现在这个模样。那会儿,我们家靠种地过日子,光景紧巴巴的,住房还是父亲留下的那三间土屋子。大哥娶了嫂子后,经常因为日用开销接续不上,两个人吵嘴。不过,说是吵嘴,其实也不对,因为,大哥极少吐口发话,常常是,嫂子开口骂人了,我大哥却找一处背静地方蹲下来,吭吭咳嗽几声,完毕抽烟。
我大哥这天突然说,建窑,我们也要建个窑。
我大哥说过了建窑这句话后,脸上有了些腼腆掺混羞怯成分的表情,像多年以前他心里对自己说过的我要娶个媳妇一样。当然了,他心里的这句话,是后来无意间暴露出来的。
他说的窑,是那种土法建筑的砖窑。
在我们村里,这种土法建起的砖窑随处都是。这种窑什么时候兴起的?据说已经有些年头了。听村里的老年人们讲,说咱们村的瓦盆,可是个宝,养穷人啊。周围村生计不好的人,走到咱们这里,就都走不动,不走了。这些老人们所说的瓦盆,就是用窑烧制的一种土陶。后来与时俱进,再烧制砖瓦。四面八方的建房人,从我们村买回去,砌墙筑屋,漫顶防雨。一簇簇马蹄一般的窑,蹲坐在村子的任意角落,不经意间看去,像一尊尊盘坐的土佛。
我们村的地下,有一种黏土,土性好,当地人都叫那土红眼胶泥。我大哥心里何尝不知道,有了那地下取不尽的红眼胶泥,人家那些早年靠开窑赚钱的窑主们,小日子滋润好过着呢。所以,我对大哥要建个窑的想法,表示赞成。我实在同情大哥这些年带着我们跟头马趴地劳心费力。何况我也太想过上好日子了。
大哥曾经那样迷恋过种地。
先是领着我们种西瓜:春天里,鹅黄的小草翻身发芽后,我们一家人就每日趴在自己的地里刨刨抓抓地下瓜种。三夏入伏,还要顺瓜藤。初秋开园,便是防贼卖瓜……可惜我们这样种了几年西瓜,也不见有多少收入。我大哥就对种西瓜这活失去了信心。于是,想新招。他又觉得玉米好侍弄。就领着我们种玉米。春种、夏锄、秋收、冬囤,完毕再卖给那些养猪的专业户。一年辛苦过来,还是没有多少收入。我大哥又觉得这样卖玉米太不划算,还不如自己也喂猪,玉米的利润加上猪的收入,应该就会丰厚许多。于是他叫我嫂子来喂猪,不用她再去下地干活了。不幸的是,那一年我们家养的十几头猪仔,都染上了软骨病,一下死了七八头。我大哥为此十分难过,整天没有一丝精神,问他话,也爱答不理。他甚至去村子外的一口水井边上徘徊。害得我们去找扁豆八叔。扁豆八叔虽说长不了大哥几岁,却是我们心中的权威,找他啥意思?是要他去劝劝大哥,可别想不开了做出傻事。扁豆八叔说,豌豆啊,他不会有啥事,你们放心。
对了,我大哥就叫豌豆,我叫黑豆。爹娘没文化,娘生大哥那年,爹觉得他堂叔给家里老八起名扁豆,人丁很旺,就随便给大哥起名豌豆。果然。就有了我这个黑豆。大约爹娘还期待着豇豆绿豆等等的豆类来做我们的兄弟,可惜他们早死了,仅留下我和大哥两个豆。
扁豆是我一个爷的八子,辈分和我爹一个级别,因此我们就叫他八叔,虽说八叔至今没讨过老婆,可在我们这个支族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扁豆八叔说,豌豆,你是男人吗?是就把腰节骨挺起来,不就死了几头猪吗?又要不了人的命。大哥见是扁豆八叔,说,我不在乎那几头猪,死都死了,爹死娘还要嫁人,我是在这里转转,踅摸踅摸。扁豆八叔说,这样就好,心胸多宽,日子就会有多宽,胆子多大,收入也会有多大。你豌豆是机敏人,不会不懂这些道理吧?大哥说,八叔说的是,我正在想明年该做点什么。扁豆八叔用手拍拍大哥的肩膀,你有没有胆量种这个?扁豆八叔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捻出一个圆葫芦来。这个葫芦在阳光下闪闪放光,想必早在扁豆八叔的手掌心里摩挲得有些道行了,因此溜光圆滑。扁豆八叔将它递到我大哥手里的一刹那,那葫芦竟然就神态百出。大哥有些惊诧,他并不认识这个葫芦是什么。扁豆八叔说,这是黑金子的种子,只是现在政府管制它,不叫随便种了。大哥突然想起来扁豆八叔的过去。这人年少的时候贪玩,虽然他家里穷得精光光,竟还与邻村的那些赖皮一起哈过料子面。后来他没有讨到老婆,与这个大概也分不开。
洋烟?我大哥说这是洋烟种子?
扁豆八叔笑笑,把那个油光溜溜的葫芦夺回去,走了。后来,第二年里,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从扁豆八叔那里搞到了洋烟的种子,他竟然背着我们,去一处僻静的荒地里种下了几十株罂粟。可惜,还没有等到苗长到一尺高,他就被公安给带走了。
那一日,大哥手上多了一副锃光瓦亮的手铐。他跟到两个警察的屁股后边,他的屁股后边又是几个警察。我看到大哥一路羞愧地走出了家门。我觉得此去,大哥一定要受苦,便放声喊着:“大哥,大哥……”
大哥回头看了我们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很憨厚地笑了笑,就被一个警察推搡着上了警车,一溜土尘开出了村口。
不久,一纸传票罚下我们家三千元,大哥被拘役了两个月,又灰溜溜被放回来了。大哥为此内疚极了,后悔不该种植罂粟,可又碍于八叔的情面,整天默不出声。
我嫂子变本加厉,对他数落更是张口就来,也不分什么场合。一次,她在街上奚落我大哥脓包,恰好被一个小孩看到了。那小孩似乎对女人骂自己男人脓包很开心,故而憨笑不止。大哥就说,别笑,孩子,你长大了,和我一样,也是脓包。
我大哥有个毛病,说话大舌。他跟那孩子说话,就明显有点含糊。
那小孩不笑了,反而大声重复着嫂子的那句骂,“脓包,脓包,豌豆,脓包……”冲街的另一端跳跃着而去。
可是不管怎么说,那些都是过去了。
现在我大哥要建一个窑,要和那些村里的窑主们一样有钱,有了钱后,就也能趾高气扬地去村里街上扬眉吐气,至少不再被嫂子骂“脓包”,更何况街上的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