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美在桌子上握手对望的画面,被妈妈酒店的西餐厅领班拍了照片发给了妈妈。回到家,妈妈翻出照片问我,这是你从哪里捡来的打工妹?我不知道妈妈如何一眼看出了小美的身份,妈妈真是火眼金睛。妈妈说,我不问你怎么开始的,我只告诉你不要继续了。我不希望你被人钓了鱼。我告诉妈妈,小美根本不知道我的家境。妈妈不信。妈妈说,傻子都看得出来,Yeezy鞋价格不菲。我说,小美认不出Yeezy鞋和我身上的服装品牌,她还教我怎么省钱,怎么在淘宝上购物。妈妈哼了一声,说,那个阶层的女孩子,心机太深。你不懂。妈妈陡然间变得冷硬的眼神,让我喉头一紧,不敢再为小美辩护。在妈妈的话里,心机不是重点,阶层才是关键词。小美是另一个阶层的女孩,她和她的生活,属于城市廉价的部分。一个北区幼儿园的打工妹子,要成为东区棕榈园的女主人,比嫦娥奔到月球上还难一万倍。我跟小美,分手是唯一的结局。被妈妈酒店的西餐厅领班撞见,不过把结局提前了。我唯一能做的,不是反抗妈妈,而是不让剧情继续发展。我太了解妈妈了,剧情如果发展到妈妈亲自出马去找小美,小美会更加受伤,她温柔的脸庞根本挡不住妈妈尖锐的目光。妈妈的羞辱,会像子弹那样嗖嗖射进她的身体,把她的自尊打成筛子。
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总觉得太抽象不能理解。回到家里,回到具体的人物关系当中,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了。在我们家,妈妈的经济基础决定了她是上层建筑。家里的规划、规则、运行模式、发展方向……都是妈妈决定的。妈妈一手遮天,爸爸都只有服从的份儿,何况我。我的职业规划,也是妈妈说了算。我最想学历史,其次是文学。妈妈说,那些都是无用之物,非要我学金融。我学了金融回来,爸爸以为妈妈会让我到酒店学习管理,十年八年之后,等我顺理成章接管了酒店,妈妈也可以退休了。妈妈却在银行给我找了个低级职位,让我慢慢发展。
小美这件事,更让我彻底看明白了,只要生活在这个家里,何止职业规划,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我的人生,都由不得我做主。
小美读的最后一本东野圭吾的书,是《分身》。从小美手上接过书的时候,我抓住了小美的手,小美的手干爽粗糙,指尖凉凉的。小美紧绷绷的小腹,跟手指有同样的微凉。那一点微凉,烙在我灼热的身体上,如点穴一般,刺得我心里的某个地方酸麻胀痛。我看着小美,她的眼睛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我相信,即使我一无所有,她也不会离开我。一瞬间,我真想学习肥皂剧的情节,带着小美私奔。天地之大,难道没有我和小美的容身之地?我看着小美,眼睛要出血似的,小美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我看着她走回租住的房子,她的身影,在梧桐树下忽隐忽现,最后消失在单元门口。街灯下,是城市北区破败的景象。夜色中,除了小美,每一处都是令人清醒的现实。
我拉黑了小美,删除了一切联系方式。我害怕小美心有不甘,想方设法找到我,要一个说法。她没有。我疑心小美已经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城市,也没有。分手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我溜出银行,把车停在另一条街上,躲在幼儿园拐角那棵泡桐树下。我看见小美仍旧带着大班的孩子出来做操。我以为她会消瘦,也没有。她的脸依然圆乎乎的,脸上的笑看不出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看多了东野圭吾的女孩都这样坚强吗?或者,小美根本就不在乎我。
我走神了。半分钟而已,脑袋里闪回往事的速度,堪比光速,快到不可思议。眼里满满的,像是涨了水。
妈妈轻言细语地提醒我斟酒,温柔的声音,掩护妈妈刺向我的尖利的目光,扎得我的上眼皮疼痛。眼里的水,瞬间漏光。我站起来给他们斟了一轮酒。
东野圭吾。想不到甲女也喜欢东野圭吾,她为什么会喜欢东野圭吾呢?那就谈东野圭吾吧,这个话题够我们谈一阵子了。我干巴巴地笑了笑,说,没想到你也喜欢东野圭吾,我刚才在记忆里搜索了读过的东野圭吾,差不多有五十本吧。甲女的眼睛亮了,说,哇哦,铁粉耶。我只读过《白夜行》。你推荐几本给我,不要太过血腥和烧脑的就行。《白夜行》不算烧脑,不过死掉的人太多了,日本人的爱情,多少有点变态。我给甲女推荐了《新参者》。我说《新参者》比较温和,不费脑子。里面的日常生活描写,那些仙贝店什么的,挺可爱的,没准就是你上学时候去过的店。甲女歪着头,似乎在回忆东京的仙贝店。
东野圭吾一度让我跟甲女的谈话热烈起来。我们讨论了一会儿桐原亮司和唐泽雪穗的关系。甲女认为亮司和雪穗的爱情太极端了,为了成全雪穗,亮司冷酷地杀了那么多人。甲女很欣赏那个执着的警察笹垣润三。而小美是喜欢亮司的,小美认为雪穗太狠。亮司死得那么决绝,雪穗头都没回一下。小美最恨的就是那个笹垣警察,小美认为没有他穷追不舍,亮司就不会死。小美喜欢亮司为了爱情粉身碎骨的决绝,我曾经因为这个问题,跟小美争得不亦乐乎。相比小美的幼稚,甲女的观点要成熟得多,我很愿意跟甲女聊一聊《白夜行》,但甲女对东野圭吾很快失去了兴趣。
东野圭吾不是甲女擅长的话题,必须找出一个新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