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2年第08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吃晚饭的时候，吴晓娜说，老刘，你看……咱们是不是……该给咱冬冬找个媳妇啦！
刘春阳一愣，伸向菜盘的筷子也突然停住了。
吴晓娜说这話的时候，儿子冬冬就坐在饭桌的一边。他不关心他们在说些什么，他的胃口总是好的出奇，每次吃饭，如果没人适时地对他加以阻止，他好像能永远不停地吃下去。吴晓娜这么说，刘春阳能说什么呢。再怎么说，冬冬也是他们的儿子啊！
一提起冬冬，刘春阳心里总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怎么就先天的脑子不好使呢？这些年为了他的脑病，他们几乎走遍了全国所有有点名气的脑病专科医院，冬冬的病却没有丝毫改变。这些年下来，冬冬已经成了刘春阳和吴晓娜夫妻间的一块心病了。看着别人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娶妻的娶妻，出嫁的出嫁，回头再看他们冬冬，刘春阳心里真就不是个滋味。如果不是这些年工作上一直那么忙，把这件事儿压在下面，刘春阳都不知道自己这日子应该怎么过。
给冬冬娶个媳妇——这事刘春阳并不是没有想过，一个做父亲的，能不为快三十了还单耍的儿子心急么？问题是……给冬冬找个媳妇，这样做，对他现实么？找个个人条件差一些的吧，自家人心里不平衡，找个好一些的吧，这不明摆着硬把人家姑娘往火坑里推嘛？冬冬的状况，他们做父母的比谁不清楚？但这些年，随着年龄渐长，老刘就老觉得欠孩子的太多了。你说，要是当初早知道，带吴晓娜到医院做了，不要他，倒也好呀！能省多少事哇！
见刘春阳不说話，吴晓娜也可能猜到了刘春阳的心事，当然知道接下来如果刘春阳要开口，说出口的会是什么話。
她为冬冬夹了两筷子菜，然后又顿了一下，才放慢速度说，老刘，我也知道冬冬结婚对他来说只能是做个形式，可是，总不能叫咱冬冬活一辈子……不成个家吧？
说着話，吴晓娜的眼圈先就湿了，声音也不对劲儿了，酸酸儿的，还有点哽咽，近而便抽泣起来了。冬冬瞥见了，马上停了手里疯狂的扒饭动作，从面前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伸手为吴晓娜擦起了眼泪，那样子倒是缱绻得很。那一刻，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有脑病的傻孩子。
吴晓娜眼泪一下来，刘春阳就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办这件事情了。
在她眼里，虽然他们儿子的婚姻只能是个形式，但眼下，这个形式在她看来，或者在他们夫妻间，却又是必须的。
很长时间了，当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情景总是这样的——沉默、压抑、郁闷、无声。
真的，自从冬冬的脑病没有了治愈的希望以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的。
吴晓娜从冬冬笨拙的手里接过纸巾，自己拭了拭眼角，抬眼望着刘春阳说，这事我跟小王说了，人家小王现在已经在托人办了，他昨天找过我，问我们对这事的态度，我已经答应下来了。你看看人家小王，倒比你关心咱们冬冬，小王跟着你这个老的牵马坠镫这么些年不说，还关心小的，这样的人，现在没有几个了。
刘春阳知道吴晓娜说的这个小王是谁。这个王亚洲呵，真的学会动心思了。他怎么会把心思又动到冬冬婚姻这件事情上来呢？对，他一定是已经意识到什么了。这个年轻人呀，精明的很，他总能找到你最痒的地方，然后伸手挠你。你能说是舒服昵还是不舒服？
刘春阳想了想，没再说什么。
按照刘春阳的习惯，这就是默许了。
这么多年了，刘春阳总是很奇怪吴晓娜这个人，她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身上刚刚开了一道口子，一时三刻间，又奇迹般地愈合了，而且还比先前光鲜了许多。这一次她显然比往常这样的时候要兴奋得多。
一兴奋，吴晓娜居然吃下了两小碗米饭，这对坚持减肥好一年多的她来说，已经接近奇迹了。尽管如此，这一年多来她的减肥成效还是极不显著的，无论肚皮上还是腿上胳膊上，到处都能感觉到她松松垮垮的肥肉。这倒也没什么，都五十岁的人了，还想怎么样呀，你还指望能有一个十几二十岁的身板儿嫩皮儿？那是不可能的。五十岁这个样子应该说是正常的。偏偏她就要折腾，吃不敢吃，喝不敢喝，难为自己不说，叫刘春阳看着心里都难受。有时候看着儿子冬冬的吃相，她羡慕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也难怪，一个在场面上的女人，太那个了也不行。男人腆个大肚皮在人前头摇来晃去的，那可以叫做风度，女人就不行了。这方面刘春阳自己倒不怎么在意，胖瘦随便。看着她减肥，忍饥挨饿的，他就觉得做女人有时候真是怪可怜的。
两碗米饭下了肚，吴晓娜的眼睛这才瞪大了。坏了，坏了，她忙不迭连声地说，我怎么放松警惕了？不行，这样可不行。她马上放下碗筷，用纸巾贴贴嘴唇说，走，老刘，你今天得陪我出去多走走，要不然我的体重非增加不可。
冬冬推开碗筷，伸开两只手，左右开弓抹了几把嘴抢着说，我也要陪妈妈，我也要陪妈妈。说着話，嘴里未及咽下的油汁就顺着嘴角淌了下来，刘春阳忙将手里的香烟叼到嘴上，腾出手拿了张纸巾给他抹掉了。
这一年多，吴晓娜几乎不叫冬冬出门了。刘春阳知道，她是害怕看到别人的那种内容极其复杂的目光。对于一个女人，那种目光的确过于复杂了，你分不出它是在同情还是在嘲笑，你读不懂它是怜悯还是幸灾乐祸。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作为母亲的吴晓娜心里是挺苦的，这和她在外面的风光形象完全不同。在这件事情上，刘春阳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负疚感，总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她。人就是这么个东西，不管在外面多么风光无限，在众人前面多么耀武扬威，当热闹散尽的时候，内心总还是有各种各样的苦楚。
给儿子找个媳妇就找个媳妇吧，形式就形式吧。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是形式呢？存在就是形式。
有时候，形式也能掩盖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