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几个人送上船,炮声更紧了,也更近了。从凤凰路到嘉元路到观音路,炮弹似乎追着汽车行驶的路线,总在车后不远处落下炸开。观音路上整齐划一的骑楼在一次次的轰炸声中震荡,摇晃。这本是王章焰最为喜爱的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内缩的店铺呼应着南方人的内敛含蓄,更敛聚着一年四季的财气和冬暖夏凉,面街钢筋水泥构造的高大坚硬廊柱支撑起往上外挑的楼层,自然架起遮风挡雨的内部人行道,以便抵挡凤凰岛上随时可能刮起的台风和海风。这样一种建筑骑跨人行道的构造,使几百米长的观音路看起来犹如肃立着一匹匹休憩的高头大白马,它看似安静,却在攒聚着力量和精气神。而此时,这一匹匹高头大白马低下了骄傲的头,一声不吭地憋气,小心翼翼地呼吸。
郑雪怡打来的电话刚接了一半,线路就断了,怎么都连接不上。王章焰备下几天的食物和水,抓了个茶壶,独自躲进地下室。地下室置于一楼茶店的正下方,四周摆放十几口大陶缸,陶缸里有历年精选的上等铁观音,还有今春刚刚收购还来不及销售出去的一小部分茶。当初在置下观音路上大量商铺的时候,王章焰预见到了今日茶叶的销量,预先挖下了这样一个用于存储茶叶的地下室。他绝想不到,若干年后,这里居然也成为自己的栖身之所。
王章焰从缸里捏出一小把茶叶,丢进茶壶里,瓷质的壶里发出清脆的“吭—愣”声。密闭的空间无形中放大了这种声响。他微微一笑:这是好茶该有的声音。第二遍茶水刚倒进杯里,一股淡雅的香气便迅速四处乱窜,整个房间里暗香涌动。王章焰深吸一口茶,杯中的茶水急急顺着舌面直接冲向舌根,发出一长串不间断的“咻—咻”之声。茶水刚冲到舌根,他就缓缓收住气息,让茶水停留下来,不被吞下。茶水浸润着整个舌面,王章焰很陶醉地感受茶水的抚摩。而后,他轻合嘴巴,上下牙齿相互紧扣,往内轻吸几口气,让原本留驻在舌面上的茶水迅速被挤向口腔两边、齿缝之间。这时,便有“嗞—嗞”之声撞击着口腔,也撞击着密不透风的墙。
王章焰平时的生活,总是如此这般在茶中度过。早起空腹一泡春茶,下午饭后一泡秋茶,晚上睡前一泡陈茶。妻子不止一次地笑他,他连呼吸都带着茶香。一泡茶的时间,无非是一转眼的工夫。怎想到,一个人在焦虑中冲沏的一泡茶,却是如此缓慢悠长。他用茶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淡孤独与忧愁,冲淡担忧和恐惧,却也冲出了一层层悔意。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好的制茶师,他也一直以为调教孩子与制茶并无差异。孩子们不听话了或者哪里做得不好了,丢到生活的摇青筛里摇几回,凉几下,再扔进社会的炒鼎里翻几个身,慢慢就好了。去年,因为店里生意失误,王章焰怒责长子王邀青。借酒浇愁的王邀青被人拉进了烟馆、妓院,欠下了一屁股债。王章焰一气之下将其扫地出门。他决意像摇青过后的凉青一样冷却儿子暂时的狂热。不想,熬不住凉青寂寞的王邀青纵身一跃,提前跳进炒青的鼎里。他不思悔过,从雪姨处骗得商铺的地契进入赌场,结果血本无归。他斩断小指发誓洗心革面,但心灰意冷的王章焰交代所有茶铺都不要收留他。从此,他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将近一年了,他没有任何音讯。他能在哪里?或许,雪怡说得对,我虽然是一个好茶师,但总也有炒青过火的时候,也有摇青过度的时候。每个人都需要在文火中慢慢烘焙,才有成为一泡好茶的可能,而我,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好在有茶,有好茶。有好茶的日子,时光一寸一寸,总是过得下去的。
轰炸声终于长久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北一带密密麻麻的枪声。尽管非常庆幸的是,炮弹像长了眼睛,完全避开了王记茶行及与茶行周边相连的骑楼。但往四周看,只是几个小时,凤凰岛上恍如隔世。电断了。水断了。电话断了。墙倒了。人散了。王章焰看到的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到处是炸塌的楼房,到处是紧闭的店门,到处是瘸着腿断了胳膊的伤员,到处是拖家带口往凤凰岛码头赶的人群。茶叶同业工会的执委周枫拎着箱子迎面而来。“王会长啊,听说鬼子从虎歧村上岸了,城北那边打得很激烈,国军已经伤亡惨重,开始向城内这边败退了……”周枫急急地走,边走边回头,“还是到日月岛上去避避吧,这回怕真要沦陷了!你还不走?”
“总得有人在……”王章焰还没说完,周枫已经走远。他逆着人流的朝向往城里走。凤凰岛上多是骑楼建筑,这种商住合一的方式使楼下的经商与楼上的居家互不影响又关联密切,从而实现二者的自由转换和方便快捷,在家门就可经商,在店门口就可过日子。而此时,一楼的所有商铺都关门大吉,二楼三楼的家居住房也都闭户闭窗。商户基本都逃走了,大商户多往日月岛的租界逃,小商户多往附近的内陆逃,安溪,安阳,平阳,泉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