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贾畅然的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我们也觉得李大约不应该被人搞死,他一不是巨贪,二不是首富,三不是彩票大奖得主,甚至也不是黑白两道上的人物,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上班的人,出苦力的人,要是上班出苦力也要被人搞死,那岂不是太可怕和不讲道理了吗?
很快,我们就知道了他的死因。
他是为了一个女人死去的。
那个女人叫石榴红,是一家按摩城里的按摩小姐。
我们是从遥远的东部来到新疆的,两年前,我们还在东部那片大平原上生活着。平原就像一张展开的纸,不管多么宽大都是平坦的,和山区比起来既没有立体感,也没有一点气象,但平原也有平原的好处,平原的路好走,由于路好走,平原上的时间过得就好像比别的地方要快。每天早上,太阳总是在一个地方升起,每天晚上,又在另一个地方落下,就连黑夜似乎也没有山区那样深邃。平原的日子没有遮拦,因此大都过得平淡,从来没有人对这样的生活产生怀疑,一切都是自然:也是天意。干活儿是我们每天的内容,除了干活儿,我们不知道我们还能干些什么,我们会干什么。我们的活儿并不轻松,比起那些搞建筑盖大楼的农民工兄弟一点也不逊色。我们曾经戏称我们的职业是地下工作者,因为我们要用一种沉重的机器把地下的石油钻出来。说起石油,现在好多的人都知道它,因为电视上过一阵就会说什么国际油价多少多少美元一桶,把石油弄得像是宝贝。其实,石油是一种黑乎乎脏兮兮的东西,还有一股怪味,猛然一闻,能把人呛得呕吐,只不过因为石油能炼成汽油,所以就受到汽车或者使用动力的机器们的欢迎,因此身价倍增,与美元联系在一起了。它一般都是在地底下的一千到六千米深的地方藏着,从地面上你一点也看不出来,它们以为藏这么深就不会有人发现它们了。大自然总是设下了很多的谜,像是一个严厉刻板的主考官故意考验人的心机,它们想不到人喜欢猜谜,不管什么谜都爱猜,人的心眼太多,不管多么难的谜面都能找出谜底。从另一方面来说人往往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聪明多么了不起,利令智昏丧失方向,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常常讲的进步、文明和发展,事实上只不过是对人类本身不负责任的瞎折腾。比如那些造汽车的,他们觉得汽车比人走得快得多,但是,汽车是要喝油的,没有油它就一点也不动弹,这就要越来越多的油。所以我们这些人只好加入了地下工作者的队伍,天南海北到处寻找地底下的石油。干活儿的时候我们说的话别人听不懂,那些话就像对暗号或者什么黑话。干这行干长了,我们反而觉得我们真的成了隐蔽战线中的一员,人人都神神道道,鬼鬼祟祟,好像肩负了什么特殊使命似的。搞地下工作从来都不是那么轻松的,我们出力、流汗,我们挣的是血汗钱。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平原上,那里是我们的家。我们还在那里成长,找老婆。和老婆生孩子,养孩子,把那里弄得很像我们的故乡。有句话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平原上的人也像那个地方越来越平淡,要说我们那里还有什么特点,那就是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个海,就是这个海,使我们知道了世界原来很大。小时候,每到夏天,我们就到海里去洗海澡,我们就是在海里打水仗打大了的。长大后我们读书,又参加工作,成为一名光荣的地下工作者。我们这些地下工作者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工人。早些时候,工人可是很了不起的,工人好像就是无产阶级、无产者,在全世界,无产者也是最牛气的,谁也不敢惹,而无产者却可以惹任何人,尤其是那些资本家,大老板,有钱人,不光惹他们,干脆就可以打倒他们,革他们的命。
如果不发生什么变化,我们就会在那片平原上生老病死,终其一生,我们既不能像某些歌星影星们那样出名,动不动就睡到别人的床上,也不能像电视台的主持人那样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最差的也能出本书卖个好价钱,我们更不能跟那些蹲牢房出来后又暴发了的民营企业家们相比,我们很多人甚至连个局子都没有进过。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些地下工作者每天都在干什么,与上述那些人比起来,我们简直就是一群蚂蚁,所谓的特殊使命只不过是我们的自作多情罢了。然而,形势发展很快,我们这群蚂蚁近几年来也不能只在平原上爬了,上级让我们到新疆去搞地下工作,还讲现在是商品经济社会,全球一体化等等。上级想让你干什么总是能找到理由,找到了理由你不干就不行了。我们理解上级的意思是让我们这群蚂蚁再到新疆去爬一爬。看看我们的腿脚怎么样,还利不利索?走惯了平原的路,还能不能走一走山路?看看我们的牙口肠胃怎么样,能不能找到一些过冬的食物什么的?就这样,我们上演了蚂蚁搬家的好戏,具体说,就是带着行李工具什么的,和老妈老爹、妻子儿女告别,坐着火车走了几天几夜才来到了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