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06年第06期
栏目:中篇选粹
陈小印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口,一眼就看见了他爹。聚集在校门口的家长很多,但他总能一眼就看见他爹,陈大印总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而且脸皮最黑,黑得像他脚上脏兮兮皱巴巴的皮鞋。小印,陈大印叫了一声,同时举起手朝儿子摇了摇。他的叫声和动作完全是多余的。陈小印默默地走到他跟前,把自己的小手交到他粗糙的大手里,说,大印,我们走吧。
陈小印习惯这么叫,他说,大印,我们走吧。
陈大印领着儿子穿过人群,沿着杨桥路的人行道往东走。他的租屋在东边,而他的工作单位在北边。这样说别人可能会误会,还以为他真的在什么单位上班,就跟儿子同学的父母亲一样。这个说法是陈大印教给儿子的,他说,如果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我的单位在北边。北边是一个非常含糊的宽阔的概念,谁也别想弄清楚,陈大印对自己发明的这个说法很满意。但这个说法一次都没使用过,因为没有人对陈大印感兴趣。
陈大印同志其实只是一个收废品的,他活动的主要地方在一个叫云之都的小区。通常情况下,每天下午三点半,他都得中断自己的工作,到学校接回放学的儿子,然后再返回工作岗位,直至夜幕降临。他之所以收起废品,是因为干这活时间由自己支配,可以照应儿子读书,虽然收入跟工地上的老乡不能比,但也算是两全了。
陈大印和他的儿子走在人行道上。儿子有时候会跑到他的前头去,有时候会落在他的背后,这要看情况。人行道上的榕树就是一个“情况”。
榕树看上去年纪很轻,瘦瘦的身杆细细的胳膊,跟陈小印一样,正是拼命长个头的时候,却垂拂下来无数类似胡须的气根,扮做老爷爷,让陈小印觉得很有趣。有时候,他会踮起脚跟去抓悬在空中的气根,参与榕树的游戏。这样做的时候,他往往会落在陈大印的后头。
落在后头的陈小印,耳朵蓦地动了一下,他抬头望了望人行道内侧一株高高的白桦树,冲着陈大印的背影说,风吹折了白桦树的枝条。
陈大印好像没听见,继续走着路。
陈小印瞟了一眼他背上明灭不定的细碎阳光,突然发觉走出一大段路了,他还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这太不正常了。陈大印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他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他的嘴巴上,他所有的缺点也都集中在他的嘴巴上——这是陈小印的妈李美娟说的,说完这句话不久,李美娟就蒸发了。李美娟蒸发后,陈大印把这句话告诉给了儿子。他抚摸着儿子的大脑壳说,还是你妈了解我呀。
陈小印歪了歪脑壳,说,李美娟因为这个才走了吧?
陈大印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儿子会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最后,他重新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发,叹了口气说,小印,爷爷就是这个看法呀。
陈大印热爱说话,就像有的人热爱睡觉,有的人热爱喝酒,有的人热爱赌博,有的人热爱女人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嗜好了,可在陈小印的爷爷和陈小印的妈眼里,陈大印是一个只图嘴巴痛快的人。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说话了,就跟领导似的。领导爱说话,一说话水平就出来了,可你陈大印是一个被领导的人,一个农民,你说那么多话干什么?
陈大印停下脚步,等儿子赶上来后,侧过身子看着他,看得很耐心,似乎把他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数过去了。小印,爹是不是变……变了?陈大印说得有些犹豫。
你没变,还是陈大印。
爹当然还是陈大印,爹是说,爹是不是变坏了?
你变得不爱说话了。
爹变得不爱说话了?
以前你把我接出来,走到这儿,我的耳朵里都装不下你的话啦。
陈大印“唔”了一声,来回踱了几步,像一个思考问题的大人物。陈小印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子移来移去,忍不住叫起来:大印,我等着你说话呢!
陈大印说话了,他说,我们走吧。
陈小印以为他会说上一大通,但陈大印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们走吧。
陈小印忽然摇了摇父亲的手,说,晚上有没有鸟儿住在这些榕树上?陈大印随口应道,大概有吧。陈小印有些失望,往常陈大印对他请教的问题总是认真对待,会用一百句话将他的一个问题完全淹没。这个沉闷的陈大印是他不熟悉的陈大印,他想用问题把那个熟悉的陈大印勾回来,但没成。身上没有秘密的男人像阳光一样明亮,说话哗哗哗的,就像过去的陈大印。现在的陈大印心里是不是装了什么秘密呢?
陈大印带着陈小印走到了家门口。
他们租住的地方是民居。这一带原来是城乡结合部,后来城市拼命扩张将它包饺子似的包了进去,但民居还是以一家一户的格局高高低低地竖在那儿,让人感觉这“饺子”煮得有些夹生。
门开了,陈小印进屋了,陈大印也该折回去了,可他突然朝着儿子的背影叫了一声,陈小印迟疑地转过身来。
爹不会变坏的,不会!陈大印的口气有点悲壮。
你要相信爹,你相信爹了,爹心里就踏实了。陈大印的口气变得近似乞求。
陈小印茫然地点点头,他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他觉得陈大印的话是多余的,如果连他都不相信,陈小印就不知道相信谁了。
陈大印眼里放出光来,神情像一个得到老师肯定的小学生。
别忘了喝牛奶,陈大印大声叮嘱道,然后转身走了。
陈小印准确地找到了放牛奶的地方,咕咚咕咚喝起来,他真的饿了。陈大印听说他的同学每天都喝牛奶,咬咬牙也给他订了一份。他说,爹将裤腰带勒紧一点就有了,你将来要当博士,不能缺营养。喝完牛奶,陈小印开始做作业。这对他来说从来不是头疼的事情。但今天有点例外,老是走神。
陈大印今天怎么啦?陈小印咬着笔头想,想呀想,想到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妈呀,陈大印不会去抢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