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印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他是陈大印的儿子。陈大印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他是李美娟的老公。
李美娟在陈小印六周岁时,突然失踪了,蒸发了。陈大印像一条狗嗅遍了村里的每一寸土地,找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闻到李美娟身上散发出的特有的汗骚味,更没见到李美娟娇小的身影。
“嘭”的一声,陈大印把拳头砸在自己的脑袋上。他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李美娟出走前不久,全家人在一起吃饭,陈小印的耳朵突然动了一下,他凝神片刻,说,屋子里有东西在爬。陈大印、李美娟和陈小印的爷爷停住筷子听了一下,没听到什么声音,还以为陈小印逗着玩,又埋头吃饭。不料陈小印又叫了一声,声音里明显透着不安:屋子里有东西在爬!几个人便四处张望起来,李美娟瞥了眼房梁,脸色猝然发绿,目光发直。陈大印见她神情异常,急忙往房梁上看,妈呀,一条丈把长的青花蛇正沿着房梁悄悄爬行!陈大印拉着妻儿往外就跑,倒是陈小印的爷爷沉得住气,把杯子里的最后一点青红酒倒进嘴里,起身从角落里拎了一把锄头,架起梯子攀上去,趁蛇不备一锄头将它切为两段……受到惊吓的李美娟此后经常失眠,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遍遍对陈大印说,我不想再住这儿了!陈大印断定,李美娟就是从那时候起动了离家的心思。
陈大印砸完脑袋回到家里,安慰儿子说,你妈在村子里呆腻了,想到外头游逛一圈,透透气,透完气就会回来的。
陈小印的爷爷可不这么看,他在角落里抽烟,听了这句话不屑地反驳道,钱呢,她有旅游的钱吗?陈小印的爷爷已经很老了,背驼了,牙掉了,但他眼不花耳不聋,能够听得见他们父子俩的谈话。陈小印瞅了瞅爷爷,又转头去看陈大印。陈大印有些慌乱,他没想到老头子会从暗处射来这么一颗子弹。
陈大印小声说,她有可能攒下私房钱了。
老头子的嗓门仍然很大:有个屁,她跟着你过的是什么日子,还能攒下私房钱?
陈大印很快地瞥了一眼儿子,顽强地说,李美娟不是去旅游,那她还能干什么去……
老头子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话:她还能干什么?她不要你们了不行吗?
陈大印的脸红得像猴腚子。
陈大印把儿子带到门外去,摆脱老头子的干扰。他对儿子说,你妈走前连爷爷都没打个招呼,难怪爷爷会生气。
陈小印问,李美娟真的会回来吗?
陈大印的眉毛跳了跳:会的,你妈就是不要爹了,也不会不要你的。
陈小印问,为什么呀?
陈大印说,你是她儿子呗!
晚上,陈小印在睡梦中见到了母亲。李美娟带着许多东西回家了,都是些他爱吃但很少吃到的东西:果冻啦,甜橄榄啦,橙子汁啦,甚至还有一块蛋糕。李美娟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珠子亮闪闪的,身子被又细又高的鞋跟撑得有模有样,最让陈小印感到稀奇的是,她胸前还吊着一部小巧的暗红色的手机……
后来,陈小印被尿憋醒了,梦被黑夜收回去了。他听到黑暗里响起“呜呜”的压抑的声音,是身边的陈大印发出来的,他的身子像只虾一样弯曲着,他在抽泣……
一周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李美娟并没有在家门口重新出现。事情越来越像爷爷说的那样,李美娟把他们抛下了,她把三个男人丢在两间老屋里不管了。有一天,陈大印在村路上碰到一个在榕城打工的同乡,对方拉住他的胳膊说,他在榕城的大街上看见过一个疑似他老婆的女人,匆匆一眼他无法断定是不是李美娟。陈大印再也坐不住了,两天后就带着行李登上了去榕城的客车,边打零工边寻找妻子李美娟。过了半年,他突然回来把陈小印接走了。榕城出台了新政策,规定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可以就近入学,陈大印在一所重点小学附近租了房子办了暂住证务工证,这样陈小印就在榕城上了学啦。
陈小印去上学那天,陈大印感慨万端地说,你应该感谢你妈,如果不是她跑到榕城来了,爹就不会跑到这里来;爹没有到这里来,就不知道天上会丢下这么大的馅饼来。
他的生活目标突然鲜明起来:除了继续寻找李美娟外,供儿子上学,把他培养成卓越的人士。
他对儿子说,爹要把你培养成博士。
他一激动,把自己的宏大志向泄露给了儿子的同学们。他说,陈小印会成为博士的!同学们“哗”的一声哄笑起来,陈大印也跟着笑起来,笑得眉毛鼻子都挤到一块儿去了,让人担心这些器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此后,同学们有事没事都朝陈小印用力喊:陈博士!
陈小印开始有了苦恼,他希望同学们叫他陈小印,可同学们叫他陈博士。
他对父亲说同学们都叫我陈博士了!
陈大印咧着嘴笑:这有什么不好?你应该做博士。
陈小印说同学们都在笑。
陈大印继续咧着嘴笑:他们在鼓励你咧!
陈小印瞪着眼,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他并不清楚博士是个什么概念,他才七岁,他才读一年级,他怎么知道博士是干什么的。他只是隐约觉得,博士是那种很有出息的人。他当然不反对做一个很有出息的人,但他不习惯别人提前叫他博士。
为了让儿子坐在这所名叫茶园小学的课堂里学习,以便将来能成为博士,陈大印豁出去了。跟城里孩子比,陈小印每学年要多交一笔借读费——1200元。这个数字没有把收废品的陈大印吓退,他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不嫖女人,除了糊住两张嘴巴外,对付这个数字他还是有信心的。
报纸上说,这叫投资。陈大印跟儿子提到这件事时说,不投资你将来怎么能成为博士?陈大印虽然只读过小学,虽然忙于收废品,但他爱看报纸,主要是有条件看报纸。有条件看报纸的往往是坐在办公室里的人,陈大印这辈子估计坐不上办公室了,可他照样有条件看报纸,只不过他看的基本上是过期的报纸。这些旧报纸收来后,被陈大印哗哗哗打开来看。没有废品收的时候,他就用阅读报纸的办法打发时间,直到有人朝他打招呼:收废品的,来一下。
陈大印连猜带估把报纸上的内容看进去了,肚子里就积攒了不少东西,譬如他懂得了教育是一种投资。他跟儿子提到“投资”这个词时口气里有一种见多识广的优越感。他说,不投资你将来怎么能成为博士?
陈小印使劲地朝父亲眨巴着眼睛,他被陈大印使用的词汇镇住了。
陈大印对自己的话在儿子身上产生的反应感到满意。他说,别担心,爹投得起这个资。
陈小印被他坚定的神色和比神色更坚定的语气感动了,他大声表态,大印,我会好好学习的。
陈大印把身子折起来,蹲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小印,我们定个合同好不好?
陈小印听不懂他的话,抿着嘴不吭声。
陈大印说,爹投好资,你读好书,好不好?
陈小印听懂了,他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合同”。
陈大印便郑重其事地和儿子拉了勾。
现在,作为投资方的陈大印是不是感觉到了投资的压力,产生了什么歪念头,让陈小印感到揪心。李美娟已经离开了他,陈大印不能再离开他,他明白这个道理。
他把作业推到一边,离开了家。
二十分钟后,他来到了云之都小区门口。他没看到陈大印,只看到陈大印用来收废品的那辆三轮脚踏车,锁在那儿。三轮车上品种繁多的废品安安静静地团结在一块,替陈大印保守着秘密。
小区门口很安静,陈小印在三轮车旁边枯站着,正感到无趣,耳朵动了一下,忽然听到一种隐秘而又亢奋的嘶啦嘶啦声,好像一个人得到了自己喜爱的食物,又不愿意让别人分享,便躲在一个角落悄悄啃吃。陈小印蹑手蹑脚地循声找去,走到了小区门口的花坛前,看见一只虫子正在一片肥大的绿叶上奋力消灭着叶绿素,有着饕餮者的勤快,叶面已被它锋利无比的嘴巴镂出了一个乒乓球般大的圆洞。陈小印的眼里闪动着惊喜的光,这只虫子长得很奇特,绿汪汪的身子呈扁平的六角形,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就站在那儿陪着这只虫子,有时候它停下来,他还替它着急:快吃呀!
他把来这儿的目的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