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7年第08期
栏目:短篇小说
灯火通明的美术馆大厅里熙熙攘攘。
有人昏沉沉,有人为能参加这样暂时与外界纷扰隔绝的体面活动兴致盎然;有人华丽丽,有人一身素净但也仍然在刻意传递着个人品格;有人冷冰冰,有人开怀地和同伴讨论着未来可能的某次商务合作。
结束这场即将开始的油画展览开幕式后,来宾们会从大厅涌入内庭院参加招待酒会,继续这一晚上的谈笑风生。
和需要重点款待的客户们打完招呼,林漾从员工通道走出来。裹着浅驼色粗针披肩蜷腿坐在美术馆对街小花园的铁铸栏杆上,彼岸的整栋建筑在初秋的夜色里显得更加通透。
无论是在这北方古城还是在家乡南部小城,这是她最喜欢的时节。
微凉的空气里有草木和泥土的混合清新,夏天的辉煌没有散尽,秋日的寂寥亦没有完全笼罩,一种舒缓又充满敬畏的心绪充盈,天地万物处在最得宜的状态。
她想点一根烟,还下意识假装做出了一个双指夹着细长香烟递送到嘴边的动作,却又被这个不时出现的莫名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因为自己明明从没吸过烟甚至非常厌恶烟草气味。也许是需要在每次启动回忆并且生出感触之前经历某种仪式,就像那位民国女作家在开始讲故事之际要请听者燃一炉沉香屑,林漾常常自己听自己讲故事。
林漾工作中接触的很多都是喜爱玩味艺术的收藏家,他们乐于用领地空间陈述自己或真实或经过着色的故事,比如让私家住所犹如欧洲贵族宅邸般摆放不同古典流派的雕塑,比如在城郊室外桃源式样的会客院子里种满名贵的稀有植物,又比如在公司摩天大楼里设立一隅苏州园林似的室内绿地。他们精心耗费物力人工收集的一器一物、修剪的一草一木以及建造的亭台楼阁都是他们安放心事的载体,寄存往事的依托。
林漾还不能构想出一个可以充当自己秘密时光的容器,盛放那些让她引以为傲、山穷水尽又充满无限渴望的记忆,它们是平静深潭表面下的绵延暗流。
两年前岁末,林漾根本等不及参加毕业典礼,也无心在圣诞节来临之前张灯结彩的牛津街商铺里疯狂购物,在交完毕业论文的当天下午就坐上了伦敦飞往上海的飞机。疲惫的长途飞行后在浦东机场便利店吃下一碗麻辣香锅面,又立马搭上回省城的航班,一脸成功越狱的痛快。途中计划明天一大早就去甜食馆吃米酒,再奔赴熟悉的理发店染一个彻底的紫颜色短发,晚上和老朋友们喝到夜深,要把这两年半的异乡人憋屈发泄。越想越兴奋,腿部都有了个子飞长时筋骨拉扯的动乱,想嘹亮高歌,和啃最麻辣的卤鸭脖一样酣畅。
飞机落地的一刹那,双眼像滑丝的水龙头泪水狂流,毛衣领口被淋湿。
取完托运的行李,心情也平复很多,林漾走出来就见到了其实几个月前的暑假刚刚见过的爸爸妈妈,他们大声喊漾漾漾漾这边这边。爸爸接过行李箱拍拍女儿的头,妈妈紧紧抱住女儿,说,宝贝想家辛苦宝贝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见到最亲近的人反而有理由矫情起来,林漾居然开始了毫无仪态的号啕大哭。爸爸妈妈也忍受不了抵达大厅里其他人对这个扭曲啼哭的巨婴的异样注意,赶紧牵着她走向停车场。
回家啦!
爸爸开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座,林漾仰头打开四肢独占后面的长椅,黑色小轿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林漾一边啜泣,一边骂骂咧咧,我操老子终于回来了,我日老子再也不用出去了,谁傻逼谁再滚那么远读书,打死我我也不从家里出去了,我要在家里做窝在家里孵蛋在家里安居乐业……
爸爸妈妈对林漾很宽容,对于她从少女时期开始的说脏话、写奇怪的诗歌、烫头发、打耳洞以及跟男孩子约会这些行为都是装作不知道的,她也常常为能与父母有如此坦诚的关系由衷地心怀感激,也正因为这种互相的信任与尊重,林漾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叛逆过。在爸爸妈妈眼里,她永远是那个大喜大悲但真诚可靠的姑娘。
她确实在某些方面拒绝着成长,但她自认为是超脱,并且还总是中二病地感觉那些夜夜笙歌的红男绿女若是有返璞归真的一天,那时他们一定是有了和自己相同的心境——她一直以来的盼想是守护家人过简单规律的日常生活。但她也深深明白,无论是在摩登都市还是在五线城镇,繁华落尽见真纯的首要步骤是要做一个普世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她做梦都想变成那种事业有成、风情万种却又教养良好不带丁点儿风尘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