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漾这种自恃优雅的功利心在四年前爷爷的葬礼上被强化。
从小连飞蛾和蚂蚁都害怕,更不要说尸体了。有一年春节买回的两只兔子没几天就冻死了,是爸爸帮忙处理的。除了难受缅怀,林漾稍微都不敢去看一眼那堆白绒绒的软物。她为自己这种假惺惺愧疚,但她就是害怕啊,从此发誓再也不养宠物了。就算在乡间道路上偶尔碰到被快车碾压死于非命的动物和生鲜市场上的生冷肉块,她也会赶紧移开心惊的目光默念一万遍“我什么也没看见”。
爷爷过世,是林漾第一次全程直面同类死亡这件事情。
爷爷先是得了喉癌,趁还没扩散的时候换上了人造器官,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旦借用身体语言比画并不能准确传达意思就会懊恼,认为不够懂他,除此之外还总是抱怨大家打给他的明明就要凉掉的洗脚水太烫。林漾明白其实那是一种撒娇,爷爷知道自己能干贤淑的老伴和满堂的儿孙都把他当熊猫宝宝,他是家里地位不容置疑的老祖宗,他热衷于这种为家人操劳一辈子后可以颐指气使的成就感,家人也乐于溺爱这个难以取悦的哑巴老头儿。可是接着爷爷又有了尿毒症,频繁的血液透析让他的手臂连同整个身躯一起枯萎起来,医疗管道和血脉之间的输送交换实则是一种悄无声息的能量消耗,曾经红光满面的爷爷变成了一块蜡黄僵硬的干瘪木板。
还是有一天,医生跟爸爸说,可以把人接回去了,落叶归根吧。
全家人陪伴着奄奄一息的爷爷回到了乡下老家的四合院里。在离世的前一天下午,林漾一个人守在爷爷床前,已经很久难以进食的爷爷忽然表示饿了,林漾给他喂进了整整一大碗黑芝麻糊还有一瓶桔子罐头。家人们还说也许重获胃口的爷爷还能再撑几天,却没想到那是去世前的回光返照。
第二天中午林漾和奶奶在卧室午睡,大姑和妈妈守着已经被抬到客厅神志模糊的爷爷。林漾听到一声哭嚎从梦中惊醒,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正准备起身,奶奶陡然从床上掉下来跌撞冲到了爷爷身边开始扯裂地嘶叫与哭泣。
林漾被惯常端庄隐忍的奶奶此时手足无措的样子所震慑,是的,林漾先是受到惊吓,她觉得奶奶的反应是面临末世的人类才该有的。林漾只是寂然流着眼泪,想起祖孙间许多点滴。小小的她骑着爷爷的脖子去商店买膨化虾片;三岁生日爷爷送给她一套印着插满动物造型蜡烛的奶油蛋糕的背心短裤;中考出来发现爷爷竟然在考场外等她,还因为天气太热打着赤膊,林漾不愿别的同学家长看见爷爷这么不讲究拉着爷爷迅速地坐进了出租车里;爷爷不能说话以后很喜欢她从进口超市买的拌饭酱、燕窝果冻和红提果干。
爸爸没有过多参与这全员悲伤时刻,就去张罗白喜事乡俗去了。直到爷爷的骨灰准备入土的一刹那,轰咚,他双腿发软跪下来,整个人前倾开始颤抖,从低声啜泣到放声大哭,哭得脸和脖子都喘不过气地变成砖色。从未见过爸爸一滴眼泪的林漾看着高大的爸爸哭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泪人儿,她好想把爸爸伤心的裂片用胶水粘好,放回爸爸的胸膛,对着那颗被修复的心轻轻呵气,说,你好好的啊,我长大了,会好好保护你的。
林漾想虽然自己和爷爷感情要好,心疼爷爷太受病痛折磨,但也算高寿离世了,可不同的是,奶奶失去了相伴了一生的人,爸爸失去了最敬爱的父亲,他们的悲痛程度必然是林漾无法感同身受的。紧接着是外公外婆的去世,妈妈会睹物思亲。林漾和外公外婆感情相对疏淡,可看到妈妈哀痛她也会难过,只想对待妈妈这个中年孤儿更好。
葬礼上道士做法的时侯要求家人都跪在灵堂前的蒲垫上。连续几场法事林漾双膝生疼,便偷懒坐在了地上,心想反正自己向来懂得讨爷爷欢心,珍惜了共处的日子,因此爷爷肯定不会怪罪她在这些形式上的不拘小节。
三位道士敲锣打鼓,一会儿撒米一会儿喷鸡血一会儿上香,看不出什么章法,仔细听也不知道他们念叨的是什么。在烟雾笼罩把眼睛和喉咙都熏得灼痛的时侯,这场仪式终归接近了尾声。林漾瞥见道士唱词册的最后一页,上面用中楷写着的“南柯一梦”四个字,在泛黄的宣纸上恍如隔世又异常清晰。
一阵凄然,林漾默默地问自己,人生难道真的只能是一场梦么?我们饱含善意、爱和希冀地活着也不足以对抗这人世的无常吗?难道现在自己思考的一切都只是枉然,不过是这漫长梦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片段吗?
如果真的世事只是大梦一场,为何不把这个梦做得浑圆饱满呢?
就在那一瞬间,她对自己说,林漾,你要把这个梦做到极致,即使是蜉蝣,也是一只朝生暮死,尽态极妍的蜉蝣。
此后每每想起那个时刻,都会清朗笃定,她想这是爷爷留给她最宝贵的礼物吧。她要变得强大,精神上和物质上,给自己在乎的人最好的。
在国外求学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差异挑战重重,林漾总会在辗转难眠的夜晚想起爷爷慈祥的音容笑貌,总算支撑到毕业回来,顺利地在一家新成立的公立美术馆里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职位。她相信因为自己对这个行业的热忱,还有爷爷的庇佑,所以有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