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2年第02期
栏目:重磅中篇
张铁林直到上了车,找到了自己的硬卧号,斜靠在被子上,等到火车开动了,这才掏出手机给妻子黄小慧发了个短信:休年休假。两月不回。那几个字像鸟儿一样从手机蓝屏上展展翅膀飞走了,他扭头看了看四周同一个车厢的人,竟然都埋头按着拇指,他禁不住摇头笑笑,短信这东西真是厉害,就在这个时候,该有多少只鸟儿正振翅飞翔,呼啦啦穿梭在城市中,落在对应的那一棵棵手机树上啊。
黄小慧一直没有回复,这在张铁林的意料之中,他本来就没指望她回复。他估计她已经看到了他特意放在她梳妆台上的那一叠话费清单。话单是她的,作为一名医院护士,黄小慧并没有多少社会交往,所以她的话单上内容单一,除了她同事及父母亲属的几个号码外,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个不寻常的号码出现频率之高超出了正常值,有时一天有二十多个短信。通话时长不等,有时一次达到四五十分钟,通话与短信时间多在黄小慧上晚班的时间,也有白天的,但那多是张铁林在外采访的时候。当张铁林略施手段通过关系在移动手机公司打出黄小慧几个月来的话费详单后,他却并没有多少愤怒,只是感觉特别疲惫,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一步步走回家,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墙上他和黄小慧纪念结婚十周年的婚纱照,就又爬起来收拾行李。因为经常出差采访,行李包都是随时准备出发的状态,采访本,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一本喜爱的书,洗漱用具,他拖起包,把口袋里那一叠话费单放在了房间黄小慧的梳妆台上,用一瓶香水压着,然后像战场上的逃兵一样,迅速地逃开家。
张铁林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前几天他还和他为了一篇稿件有过不小的争执,尽管那个人是他的上司——赵卫生。其实他们是同班同学,一起从大学新闻系毕业分配到罗城日报的,起先,他们住在一间单身汉宿舍里,甚至张铁林与黄小慧恋爱时,也是赵卫生跟着一道。他羡慕张铁林找到了黄小慧那样美丽的女孩子,对黄小慧说,你一定也得给我找二个跟你一样美丽的女护士。但是慢慢地,他们就有了差距,赵卫生最终娶了一位市人大领导的千金,不几年,荣升部门副主任,尔后是主任、副总编辑,据说很快就是总编辑了,而张铁林呢,到现在还是个采访部的副主任,算是老“妇科病”患者了。副主任和副总编的差距是多大呢,张铁林自己并没有多在乎,反而是黄小慧很在乎。他们住在一个小区里,常常张铁林去上班时,接赵卫生的车也来了,赵卫生从车里看见他,总是喊住司机,把张铁林捎带上。张铁林也坦然上车,可黄小慧不干了,她对张铁林说。你怎么没出息呢,他那明显不是显摆么,你就坐得下他那车?张铁林笑笑说,那有什么,坐便车往大了说是为地球节约能源,提高能源的利用率,往小了说,也是积极联系领导么。黄小慧这时就会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让张铁林在乎的是稿件问题,很多次反映社会问题的稿件,都被赵卫生卡下不发,张铁林去问他时,他总是说,安全第一,我们报纸要生存就得安全地说话,铁林,我这也是为你考虑。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码的那些字儿墙一样坍塌下去,无声无息,张铁林晚上回家吃饭时,就会发几句牢骚,黄小慧总是揶揄他,你怎么还是热血青年啦?人家记者是红包记者,你倒好,成了气包记者了,天天受气做什么呢?你真该跟赵卫生学学了。
当然,那些话都是张铁林和黄小慧私下里说说的,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忽然不说赵卫生这个名字了,那三个字像是埋在家庭航线前方的一排水雷,都小心翼翼地刻意回避着。一开始,张铁林以为是黄小慧为了照顾他的情绪而故意回避的,直到有一天,报社搞家属联欢晚会,赵卫生和黄小慧之间一个隐秘的眼神交流,张铁林才有了疑心。他虽然是个大大咧咧惯了的人,但毕竟记者的观察力还是够敏锐的,何况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就像感冒咳嗽,怎么藏都是藏不住的。那一晚上他们一起回到家中,张铁林主动和黄小慧说起赵卫生来,他说,赵卫生今天晚上的发型不错,挺帅的,你看找他跳舞的好多,你跟他跳得很和谐啊。哦,黄小慧红了脸说。是么,我没感觉出来啊。嗯,赵卫生的领带也不错,一看就是名牌,你看他志得意满多风光啊。张铁林不断地说着,像喝醉了酒似的。一遍遍翻来覆去地嚼口香糖一样嚼着赵卫生这三个字,黄小慧变了脸砰地一声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过好半天也不出来。张铁林望着窗外城市里的万家灯火,被灯火映红的半边天,他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小时候乡下的夜空,星星闪闪,幽蓝幽蓝,纯净,静谧,他有种想哭泣的欲望,在那样的夜空下酣畅淋漓地哭上一次,在这里,在城市里肯定不行,他知道自己哭不出来,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有了一个人独行的冲动。而那一叠话单就是逃离罗城的催化剂、导火索,他不得不出发。
火车驶离站台后越来越快,列车广播里播出通知,这是一列从上海开往南宁的动车。张铁林买票时只对售票员说了一句话,不管到哪里的,远程的,越早上车越好。售票员狐疑地看了他好久,以为他是一个做了案想逃亡的罪犯呢。最后,张铁林拿出了记者证,她才给他这张票,她问他。终点到哪?他说,不知道。随后赶紧补充说,到终点。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想要去的终点在哪儿,在路上,先得在路上,只要在路上就好,他这样对自己说。现在,他终于在路上了。
广播里通知说餐厅开饭的时间到了,这像给了人们一个饥饿的信号,有的到餐厅去。有的买推车上的盒饭,有的拿出自己准备的方便面。张铁林没有动弹,他突然觉得特别困,摇晃的火车像童年的摇篮,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他把自己摆弄成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准备睡了。扭头看见车厢里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没有动静。是个女孩子,她坐在对面下铺,倚在桌子上,两眼望着车窗外。窗外早已是一片昏黑了,大片的田野,偶尔闪过的昏黄的灯光,一小段细细的河流,女孩的眼睛在黑夜里黑黑的,出神,又入神,身子一动不动,脸上却有东西在爬动,亮亮的,仔细看,是两行泪水无声地流淌。张铁林职业习惯又上来了,他有点好奇,想问她一问,但想了想,他还是闭了眼。
虽然困,可是真要睡了,却又半天睡不着。张铁林平时很是羡慕部里的那些年轻记者们,他们外出采访,倒头就能睡下,他们认为双休日里最幸福的便是睡到自然醒,到张铁林这里,他就得改一改,他对年轻的同事们说,我现在最幸福的事就是醒到自然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睡觉对他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了,不能很快地入睡,入睡了又不能深睡,总是处在半醒半睡之间。这一夜他还是没有睡熟,一夜听着火车铁轨声,哐当哐当,火车的铁轨声其实也是变化的。他发觉,过隧道时,那声音沉闷犹豫像患肺病的老人,在平原上,那声音昂扬高亢,像一个中气十足的小伙子,而转弯时呢,又悠扬婉约,如一个走过雨巷的江南女子了。他迷迷糊糊地听着。根据声音猜测着火车走过的地形,隐隐约约看见下铺的女孩子一直静静地坐着,用手撑着头,像一帧剪影。
到了凌晨五点多钟的时候,张铁林听到一阵舒缓的、轻轻的音乐声在不远处飘荡。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好像就在耳边,压过了铁轨的单调的声音,曲子应当是《梁祝》吧。他听了听,翻身起床,下到外面走廊上。晨曦的微光中,他看出来,正是那位一直坐着的女孩子,她嘴里含着一把口琴,对着窗外吹奏着。她鼓起腮,一呼一吸,见到张铁林,连忙停了下来。张铁林说,你吹啊,吹啊,很好听的。女孩子说,对不起,不是吵了您吧。张铁林说,没有,没有,再吵也没有铁轨吵啊,你应该早吹么,这样我晚上就不用听铁轨声了。肯定会睡熟很多。张铁林说着笑了笑。女孩子也不禁抿嘴笑了一下,却不再吹口琴了。
张铁林压抑了的职业习惯又涌上来了,他好奇地问,现在吹口琴的可是太少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倒是常玩的,现在都快成了文物了。
女孩点点头说,吹的人是不多了,不过,带着它在路上方便,想吹了拿起来就吹。
张铁林说,那感觉真是好,你应该戴上宽边的草帽,穿着牛仔裤,背上旅行包,在广袤的沙漠或是宽阔的草原上,夕阳西下时分,边走边吹着。
女孩子忽然不做声了,又抬头看窗外,眼里又满是忧伤。
张铁林说,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女孩摇摇头,低声说,我以前和他就是那么约定的呢。女孩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泪又好像要流了下来。
张铁林赶紧调了频道转移了话题,你这是要到哪里?
女孩看了一眼张铁林,说还没想好呢,就顺着火车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张铁林呵呵地笑了,他说,我以为这车上就我一个人是没有事先定好终点的呢。
女孩看着张铁林笑,自己也微笑着,那你决定下车时告诉我一声,我看看你会在哪下车。
好,张铁林说,彼此彼此,谁先下谁通知对方一声。
火车这时又钻进了一个隧道,晨光没了,黑暗中,女孩又轻声吹奏起来,这回的曲子是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