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火车在一个小县城停留五分钟加水。张铁林看见车下有卖烤山薯的,热气中缭绕着香气,他就跳下了车准备买去。刚下车,抬头见小站上有块广告牌,上面是一幅画,深绿的丛林里。露出一角民居的白墙黑瓦,画面上有一行字:瓦县——全县没有一家有污染的工业企业。张铁林为这个广告词叫好,多么实在,却又多么能勾住人的心思。那么,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了,他迅速地做出了决定,飞身上车,拿起行李箱,边走边对下铺的那女孩子说,嗨,我下了,你看,这地方的广告词,全县没有一家有污染的工业企业,怪不得这地方的烤山薯那么远就有香气了,再见!
张铁林说着话,人已到了车门口,火车已经开始启动了。等他刚拖起行李箱,忽然从车窗里飞出一个背包,紧接着,那女孩子高声叫,我也下了!她说着,人已利索地从车上跃下,她刚刚落地,火车吼了一声,走了。
他们俩相视一笑,整列火车在小站只下了他们两个人。多么安静的车站,我们是多么奢侈啊,享用着这么大的面积。这是我们的专用站台。张铁林笑着说。然后,他们一边吃烤山薯,一边往车站外面走。小县城里街道窄小,道路两旁遍种香樟树,人、牛、自行车、小车、拖拉机、货车全都在道上走着,却不显得拥挤,因为人们的脚步都是慢吞吞的,店铺里的人也像是上世纪的人,木木地坐在店里,静静地看着街景,一切都如电影默片时代里的老街。
女孩问张铁林,您要到哪儿去呢?
张铁林想了想说,我在小城转转,然后再找更偏僻的村子去,我想过几天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样的地方。
女孩说,我喜欢上了这个小城,我要在这里住几天,然后再上火车,向西去。
他们边走边看,转到了一个沿河的古码头,石头垒成的台阶一直延伸开去,有女人在水边洗衣,木棒棰一下下捶出水花,有几艘竖着桅杆的旧船,也打着招牌,“漂游古城河每客二十五元”,河水清澈见底,游鱼倏忽往来。女孩转过身说,我想坐船顺水漂流了。
张铁林点点头,祝你玩得愉快,我还得往深山更深处,有空联系。他说着从小本上撕了一张纸片写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递给了女孩。
女孩也写了自己的,她的名字叫李素。
他们在码头上分开了。张铁林看着李素跳上了桅船,水手撑起了竹篙,船慢慢离开了岸,在水波上滑行,渐渐远了。
张铁林一个人继续在小城里走,问询了几个人后,他很快走到了县城到乡下的班车车站。他照例买了一张到最偏僻的一个乡镇的票,那个乡镇的名字叫得怪,九井乡。从瓦县县城到九井乡一天只有一趟班车,下午四点去,第二天早上又回到县城。看看还有一会时间,张铁林坐在简陋的候车室里,拿起包里临时塞进来的一本杂志看了起来。
农村班车车站里没有广播,到了开车时间了,车主便拍着巴掌在门口叫喊,到某某地方的啊,开车了开车了,买好票的赶快上车!因为怕误车,张铁林看一会儿书,就把头抬起来向站门口瞄一眼。
张铁林又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一个人离他只有一拳头远。差点就头碰头了,那人猛地往后一退,显然刚才是在偷偷地靠近他。那人大约五十来岁,穿得有点不伦不类,上身是破旧的西服,下身却是条宽大的牛仔裤,脚底下的皮鞋倒是擦得亮堂,让人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他咧着嘴对张铁林笑。张铁林恼怒地问,干什么你?
那人定了定神,依旧是笑,从身背后扯过一面纸牌子,转到身前来,那上面写着两行大字:为山里孩子求书有不用的书报请您捐给我们。其后还有一行小字:九井乡头井村小学校长齐建成拜谢。字是毛笔写的,字不算好,却写得认真,每个字黑黑的,都用另外的黄颜料勾了金边,纸的周围还贴上了几个小学生的图像,大概是从什么画报上剪下的,纸牌子上悬着两股绳子,可以很方便地前胸后背地移动。
我是想问问你,你这书要是不看了,能给我么?我是九井乡头井村小学的校长齐建成。我想给学生们弄点书看看,你看看山里的孩子们没有课外书看,总不能让孩子们输在起跑线上么。我正想看看你看的是什么书呢。
齐建成带着笑不停地解释,他的口音是浓重的瓦县方言,偏偏还要努力说出普通话的意思来。他说得艰难,张铁林听得也艰难,不过总算是听懂了。九井乡?你就是九井乡的?
是啊,是啊。齐建成鸡啄米一样地连连点头,瓦县人苦命,最苦是九井,怪我爹妈不好把我生在那鬼地方,我想不做那地方的人也不行。
那你那个头井乡又是九井乡最偏僻的地方了?
是啊,是啊。齐建成瞪大了眼睛,你去过?九井还不要紧,最怕的是头井。那后两句是这样说的。他说着眼睛巴巴地看着张铁林手中的书。
张铁林把手里的杂志递给他,那这本就送给你吧,回头有可能的话我再给你弄一批书过来,张铁林想起家里到处堆积的过期杂志、书籍。
齐建成忙不迭地接过了书,说那可真好,你这书好,书名就好,《读书》,你看,就是给孩子看的书,我有时从火车站那边讨来的书,孩子们不合适看,像什么《家庭医生》、《知音》什么的,有时里面说的事没办法给他们看。
张铁林笑了,他一边掏出相机给齐建成拍着照,一边对他说,齐校长,我刚好要到九井去,我能跟你到你的头井小学去看看么?你给我找个住的地方。我付住宿费。
齐建成眨了眨眼睛,说我知道了,你是玩摄影的,对不?你想到我们那去拍摄风景,对不?行啊,行啊,头井的风景真是没得说了,我陪你一道,我知道头井哪里风景好,头井哪一个角落我都知道,哪一只鸟叫我都分得清是上村的还是下村的,你要住呢,就住在学校里,我有个大铺。
看来齐建成是个话篓子,张铁林想,这倒也好。他就点点头,默认自己是个玩摄影的。
终于,车主在站口拍着手叫了起来,有到九井的赶快上车,有到九井的赶快上车。齐建成急急地转身拎起一个蛇皮袋放在肩头上,又过来要帮张铁林拿行李箱,张铁林连忙说,不用,不用,你那袋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看起来挺重的。
齐建成说,书啊,纸啊,我一个月下山一趟,给孩子们弄点学习用品。
都是你讨来的?
是啊,是啊,化缘,化缘,我像个游方的和尚。齐建成说着,脱下了脚下的皮鞋,换了一双破旧的解放鞋。女人看头,男人看脚,我穿衣服都不讲究,你看我这衣服都是我儿子淘汰下来的,但鞋子不能马虎,到城里来,鞋就是脸面,到了乡下,我这鞋就派不上用场了。他把那双黑亮的皮鞋也塞进了蛇皮袋子里。
从瓦县县城到九井乡有七十公里,其中三分之二是盘山路,曲曲折折,上岭下谷,路面又不平,颠颠簸簸的,坐得张铁林胸腔里直泛酸水,脸色苍白。车窗外的一轮夕阳先是在山峰上又红又大,转了两个岭后,就突然掉了下去,山路阴阴的,他看看手机时间,才五点多。齐建成坐在他旁边说,山里的黄昏来得比山外早。
直到六点半,农用班车才到达了九井乡,而到头井村还有十公里山路,没有车,全靠步行。齐建成再一次要帮张铁林拿箱子,张铁林坚决不同意,齐建成说你看你那脸色,我不帮你拿,我教不成学生么。
张铁林有点奇怪他的逻辑,怎么就教不成学生了?
齐建成跺着脚说,嗨,我们上课时不老是强调要学生乐于助人做好事么?
齐建成从路旁找到一根木棍,一头担着蛇皮袋,一头担着张铁林的行李箱,挑在肩膀上。你看,这样就轻松了,不累。他挑着,抖抖肩膀,木棍闪了闪,很轻便的样子,张铁林便不再坚持。
天已经黑透了,山路越来越逼仄,几乎是沿着一道山谷沟底在走,山涧里溪水淙淙,山上的林子里不时传出一两声长长短短的鸟鸣,除此之外,就是齐建成唿哧唿哧的喘气声。
张铁林向他打听起小学的情况来。原来,头井小学只有他一个老师,他既是校长,又是教师,既是总务,又是会计,既是班主任,又是辅导员,反正什么事都是他一个人,学生呢,总共有十四个,为什么这么少?没有办法啊,许多家长出去打工,嫌我们学校条件不好,三间房屋两间要倒,就带着孩子去外地念书去了,还有的干脆不念书了,我动员他们去他们都不去,不过我这十四个学生年级数却不少,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五六年级的都到乡里中心小学读了。一个人教四个年级怎么教呢?有办法,分区教学,四个年级在一个教室里,反正也就十四个人么,这边上一年级的课二十分钟,布置作业,那边上二年级的课,上完了布置作业,再到三年级上课,再布置作业,就这样轮流转。我教的成绩可不差。在学区里前五名。就是缺钱,乡里也没钱,粉笔都要省着用,粉笔擦子没买过,都是让我老婆自己做,我老婆老是骂我,说我是卖老婆贴枕头,尽做赔本的事。工资啊,以前每月六百,去年转正了,一个月一千零六十了,够了,我满意了,我又不花钱,除了供儿子上大学,大学是个用钱的老子,一个月要花掉五百多块,我儿子还说他是省了又省的,钱到城里就不是钱了,你说是不。
齐建成絮絮叨叨地说着,这长长的山路竟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翻过一个小岭,岭下用木板条圈着一个小围墙,开了木制的围墙门,里面是五间连着低矮的平房,三间教室,一间办公室兼齐建成的卧室,一间厨房。平房有些年头了,檐头上长满了草,木窗子缺棂少框,有麻雀子在檐底下轻声叽叽着。齐建成掏出钥匙开门,黑暗中,从外突然窜进来一个黑影,嘴里咻咻着。一下子扑到齐建成身上。张铁林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是一条土狗,在齐建成身上嗅来嗅去。齐建成拍打着狗头,好了,好了,黑子,下去,下去,一来客人了,你就疯了。他在厨房里亮了灯,在灶台下面的米桶里翻了翻,对张铁林说,你看,你看,真不叫话了,你大远路来的,一块腊肉也没得。只能吃清汤面了。
张铁林也觉得饿了,就是清汤面好,肉吃多了不好,我在家里连猪油都控制吃呢。他说着,看着那狗,果真是一身黑毛。怪不得叫黑子。它也好奇地盯着张铁林,微微地摇晃着尾巴,表示它的友好。
你看看你们城里人。日子过得滋润,怕吃肉了,怕吃油了。齐建成麻利地点起了灶火,锅里坐上了水。灶里塞的是灌木。火蓬蓬地烧上来,映红了小学校小小的一角,锅里的水很快叫开了。
面条熟了。两个人在一张课桌上吃着,吃得一屋子索溜溜地响。厨房头顶上的瓦缺了一大块,抬头可以见到天幕,张铁林仰头看天,天空真的和他想象中的童年的天空一样,瓦蓝瓦蓝的,星星点点,纯净,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