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1年第03期
栏目:服务生的故事·中篇
我是个服务少爷,我姓秦,大家叫我秦少。
我服务的地方叫“雅士”夜总会,位于繁华的和平中路。与周围的歌厅舞厅娱乐城一样,“雅士”夜总会也是装修豪华、富贵气派。到了晚上,这里霓虹闪烁欢歌笑语。门前停着各种高档小车,进出的都是西装革履有头有脸的客人。
“雅士”是全市首家由全部男性服务的娱乐场所,在国外叫侍应生,国内叫服务生或服务少爷。招聘的少爷都是二十郎当的男青年,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要求形象俊朗、文雅精致。冬天穿的是紫蓝色的毛绒燕尾服,一条笔挺的西式礼裤;夏天则是雪白的西式衬衣配粉红束腰马夹,领口扎着黑蝴蝶般的领结。除了标准的服务用语,还实行跪式服务——上茶、送酒和结账买单,都需单跪一只腿,身体前倾,面露微笑。
总之,对服务少爷的要求是:不管遇上如何挑剔尖酸的客人,都要做到彬彬有礼、周到细致;不论是行步还是守台,一举手一投足都要既文雅又规范,体现一种“雅士”气派。
记得在培训半月后,正式当服务少爷的头一天,我高兴的请四六去喝啤酒。四六最爱吃五香卤鸡翅膀。我咬咬牙,要了四只。我和四六都是黑白显像管厂的工人,白天在流水线上搬管子。四六是电工,整天拿个工包四处闲逛。因为他长得太瘦小,跟个女孩差不多重,有人就拿他的体重作外号。平时我们喝酒跳下午场,都是四六买单,因为他父亲是车间主任,母亲在厂医院当医生,条件比我好。
到饭馆一坐下,四六第一句话就问:“小军,你肯做这侍候人的活?”我小名叫小军,车间同事都这么叫我。我肯定地点头,“为了钱,我肯!”四六知道我家里情况,理解我的难处。他又问:“这每月多少钱?”“五百块。还不算小费。”四六笑我,“你又不是做那事的小姐,哪有什么小费。”我也不懂具体怎样拿小费,是报名时听别人说的。“就算没小费,有五百块也不错。”四六呷口啤酒,有点佩服地说:“你白天在车间上班,晚上又到夜总会侍候人。这苦我是吃不消,哪怕饿死穷死我也不干。”
我半天没出声,埋头木口喝酒。我想,谁又愿意去侍候人,甘心吃这苦哟!要是我家有四六家条件一半好,我也会跟他一样天天泡舞场啃鸡翅膀。
这晚我喝多了。走到岔路口,四六问我要不要紧?我说没事。四六便摆摆手往另条柏油路走,他家住集资的新楼房,三室一厅。而我走的是土渣路,家里只是平房,两间房才十八平米。
到家时,我娘在房前平台给二弟擦身子。她用洗锅的老丝瓜瓤狠劲搓,嘴里嘟哝骂着,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长长地贴在脸上。二弟身上起了一道道红印子,他不觉痛,还一边拍肚子一边淌着口水笑。我二弟小时候患感冒烧傻了,十六岁的人常常屎尿乱拉,一不留神他就跑大街上弄一身泥回来。
娘看见我,就大声骂:“你还晓得死回来,我生条狗也知道摇尾巴,养你们这几个牲畜有什么用!”我娘没正式工作,只是包了厂里几幢宿舍的卫生,居委会发点卫生费。我习惯了娘的粗嗓门,除了早上扫地那几个钟头,她在家一天到晚嘴巴就没停过,好像不骂人她就活不下去了。我当她在唱歌,没理她,径直跨进门。我读初中的妹妹还没睡,就着昏暗的油灯在复习,一边拿本书扇风。在这个家,我只对这个头发枯黄面色苍白的妹妹好,我觉得她是我们这贫寒家庭的惟一的希望。我常跟她说,“你不要去想同学的新衣服新书包,只要你把书念好,以后你就会有一切的。”
我在闷热的阁楼刚躺下,爹就回来了。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是“邵阳大曲”那种劣质酒的刺鼻味道。爹在厂里的液化气站扛气瓶。人家打电话他就给送上门,运费三元;后来私人送气的多了,就降到二元。爹哼着小曲,不时打个饱嗝,在竹凉椅上一摇一晃着。娘这时拖二弟进来,把二弟赶到我下面的小床躺下,娘就把丝瓜瓤狠劲朝爹头上一砸,然后猪叫般开始骂爹。爹也不示弱,挥手在娘肥肥的屁股上扇了两下。他们就像两个相声演员,噼噼叭叭说着脏话丑话,根本不管他们的儿女还要不要睡觉。
对此,我已习惯了。很多个夜晚,我就是这么在爹娘的吵骂中睡着的。但今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从枕头下摸出那张受聘通知,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担忧。我根本没听到爹娘的吵骂声,只是给自己鼓劲,暗自下着决心:不管是侍候人还是受多大累,我一定要狠狠地赚钱,早点走出这个破败的家!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来到“雅士”夜总会,向大堂经理报到。经理姓刘,长得圆圆胖胖的,有点像香港的肥肥,不过他不戴眼镜,而且是个男的。七点半,二十个服务少爷在大厅里集合,听刘经理安排。“雅土”有三十个散座八个卡座,二十个大小KTV包房。一般每个少爷服务四五个散座或是四个包房,门童轮流来。刘经理说完纪律规定后,便开始分工:“方中历、马子奇……负责一四、五八散座,秦小军、何乐作门童。”照道理,门童应该是轮着来。可是一连三天,刘经理都安排我和何乐当门童。好几个闷热难耐的晚上,我站在门口给客人拉玻璃门,点头哈腰,还得穿燕尾礼服,热得我直吐舌头。我连在有空调的大厅端茶送水是什么滋味,都还不知道。
何乐是外地人,在市郊与人合租一间房。他干过保险传销,也做过搬运工钟点工。他跟我一样没钱也没关系,与那些每晚凑份子去宵夜的少爷们谈不到一块,因此有什么话只跟我说说。这晚,又是我俩守门。何乐低声跟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老安排我和你守门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因为我们没给刘经理好处。”我不懂,“啥好处?”“我看见方中历邓子奇他们给刘经理塞烟,散场后还请他去宵夜。”我每月工资都交给娘,跳下午场的门票都是四六买的,我哪有钱买烟去孝敬刘经理,更别说是好烟了。
过了两天,何乐被安排守散座去了,换来另一个少爷。何乐服务时偷偷跑出来问我:“你怎么还不开窍,不就是两包烟嘛。”我有点不服,“夜总会又不是他开的,有规章制度,他敢总这么受贿!”
就这样,我和刘经理僵了一个星期。最后还是我软了,找四六借钱买了两包三五。
其实,我不是向刘经理低头,我是看到何乐几天时间就得了一百多块小费。我心想,我真他妈不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