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05年第06期
栏目:百姓故事
头发白了,胡须白了,眉毛白了,身材也不端直了,消瘦而爽朗的脸庞上总是挂着笑,那笑容仿佛版画家用刻刀固定在木板上一样,线条明朗得如同春雨洗濯之后那瓦蓝瓦蓝的天空。他,就是我的祖父冯巩德。祖父的笑跟婴儿的笑差不多:单纯、天真、自然,缺少打扮,缺少内涵。祖父的高寿似乎就扎根于他那无拘无束的笑容里。他的生命和他的笑容一样顽强一样精神。
祖父活得很不容易。但他活下来了,活到了我们村里的最后——最后一个地主。
祖父将我们村里在1949年的土地改革中戴上“帽子”的16名地主分子和在1964年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补订的14名地主分子奉陪到底了,陪进了黄土之中。祖父还活着。
祖父将我们南堡乡在1949年的土地改革中戴上“帽子”的168名地主分子和在1964年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补订的144名地主分子奉陪到底了,陪进了黄土之中。祖父还活着。
就在我着手写这篇小说前,打电话问我们凤山县的常务副县长史晓辉,凤山县还有多少地主分子健在?史晓辉告诉我,凤山县的6279名地主分子,除过我的祖父以外,全都过世了。
也许,祖父是我们西水市是我们陕西省的最后一个地主分子。其实,是不是,已经没有必要去考究了。祖父的活着不是石破天惊的事情,也不是一个奇迹,但绝对是一个话题,是一个标志,是一个证据,是一段活生生的历史见证;祖父把历史中的某个内容苟延残喘地向前扯动着……
祖父真能活!医生在祖父的身体检查报告上写道:冯巩德的各个脏器尚好。祖父的神志清楚,记忆不差,耳朵不聋,目光也能准确无误地将人或事物逮住。2001年农历3月14日,祖父不屈不挠地迎来了他的92岁生日。
当晨光尚在村子外面那棵高大挺拔的古槐树的枝叶间聒噪之时,祖父起来了。他下了炕,趿上鞋,走出去,打开了院门。父亲听见了院门的响动声,随之出了房间,他一看,祖父在院子里走动,搬出来祖父的躺椅,放在了房檐台上。父亲要将祖父扶上躺椅,祖父不叫父亲扶。父亲给祖父说,今天,谁也不用你招呼,你就安安生生地在躺椅上躺着吧。祖父说:大家给我来祝寿,我咋能躺着不动呢?父亲说:招呼人的事我安排好了,不用你劳累。祖父说:村长乡长来,我也不管,我只招呼你广顺爸一个。松陵村的冯姓人家中只剩下我们两个老汉是大寿了。父亲说:那好吧,让他陪你说话。在祖父这一房系,祖父排行老三。冯广顺和祖父不是一个房系的,在他们那一房,冯广顺排行老七。按辈份,我们这一代该叫冯广顺七爷了。可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冯广顺不认祖父为三哥,我们就不敢叫冯广顺七爷了,因为他是村里的干部。
祖父在院子里走动了一会儿,进了房间。他右手端着一个四方形的铁盒子,左手拿一杆烟锅,又出来了。祖父将盛烟叶的盒子和烟锅放在躺椅跟前的茶几上,坐进了躺椅。祖父的一双手搭在膝盖上,面对着东方,一动不动的,仿佛将整个身心浸泡在清水一样滋润鲜活的晨光里,沐浴着天籁。这时候的祖父如同一棵百年老树,好像一段深沉的箴言,仿佛一个守候在生命前沿的“兵马俑”;他安详、平静、坦然,很超脱的样子。祖父默坐了一刻,拿起烟锅,开始向烟锅里装烟。祖父不吃纸烟,再好的纸烟也不吃。他的炕头上总是放着牌子很亮的纸烟,那是用来招待人的。每逢广顺到家里来,祖父将纸烟抽出来递给广顺,自己拿起烟锅在烟盒里挖。广顺接过去纸烟,没有即刻点火,他用三根枯瘦的指头将纸烟撮起来,左端详,右端详,问祖父:这一支烟得多少钱?
祖父说:你管他多少钱,吃吧。反正是儿子买的。广顺说:你说说,让我开开眼界。祖父说:一支大概一块半钱吧。广顺一听,长长地“咦”了一声:吃一支烟,要几斤麦子钱。广顺点上烟,贪馋地吸几口说:三哥呀,你那土地主的样子几十年不变。祖父笑模笑样地扫了广顺一眼,笑模笑样地给烟锅里装烟。祖父的烟锅有一尺多长,黄铜烟锅和黄铜烟锅嘴子散发着年代久远的气息;陪伴了祖父半个世纪的烟锅被一双手磨搓得如同灯光一样闪亮光滑。祖父吃了一锅烟。右手攥着烟锅杆子在躺椅跟前的茶几腿上磕着,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