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祖父只将烟锅磕了两下,烟灰还没有磕尽。广顺一开口,祖父就不再磕了,他的右手紧攥住烟锅杆子,用烟锅朝广顺一指,粗声喝问:你说!你去来没有?祖父端坐在紧靠住方桌的红漆椅子上。方桌上堆放着亲戚们用麦面做的“寿桃”。祖父用冷峻威严的目光将广顺压住,左手按在方桌上,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怒狠狠地按进木纹里去。广顺站在祖父跟前,低垂着脑袋,嘴里胡吱唔。
这时候,祖母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了木面楼房的客厅,她一看,祖父脸色铁青,密而黑的眉毛似乎竖起来了,祖父像审贼似的正在审问广顺。祖母说:看你?今天过寿哩,发啥脾气?祖父用眼角的余光刺了祖母一眼没有搭理她,依然喝问广顺:说话呀,到底去来没有?广顺低眉垂眼,一只脚动了动,还是没有正面回答祖父。祖母说:客人还没有走尽哩,就高喉咙大嗓子的吆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向来对长工这么恶。祖父将烟锅在方桌上很响地一磕,飞快地弹了祖母一眼,厉声说:走开!这不是你多嘴的地方。祖母一看,祖父的怒气像汗水一样满脸都是,她闭上了嘴,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客厅。
片刻,祖父像石崖一样陡峭的语气舒缓了些:广顺,你得是不想给我说?广顺的眼皮翻了翻,又垂下了。祖父又大声说:广顺,你不想说,就滚,滚得远远的,再不要进我的院门了。
祖父站起来了,看样子,他准备走。
广顺乜斜了祖父一眼,他的腰板挺了挺,似乎要把他的胆量和勇气从腔子里拉出来,拉直。他仰起了头,目光避过祖父,面对着挂在中堂的祖上的那幅颜色发黄的画像说:
我去来,就是去来。
我把你这个瞎屁东西!
祖父话一落点,一把抓起搁在方桌上的烟锅就朝广顺打过去了。祖父出手特别快,广顺躲避不及,烟锅打在了他的额颅。刹那间,广顺的额颅上血流如注了。广顺没吭一声,狠狠地瞪了祖父一眼,走出了客厅。从广顺的额颅上滴下来的鲜红的血如同梅花的花瓣一样一路点下去,从我家的院子里一直点到了街道上……祖父的40岁生日染上了血腥之气。这是1949年农历3月14日的午饭之后。
我们那里人把过生日叫做寿——往往是由晚辈给长辈做。穷人即使到了四五十岁也难得做一次寿,一是因为家里穷,铺排不起;二是因为结婚晚孩子小,无人来操办。富人家不太计较这个,孩子小就自己给自己做——二十多岁起做寿的大有人在。祖父三十岁生日时,祖母就撺掇祖父做寿,祖父没有。那时候,祖父正在创家业,他知道,要在松陵村作大财东就来不得半点张扬,必须夹着尾巴做人低调处理自己。在祖父看来,只有穷人才享受消费的快乐,富人永远处在积累财富的愉悦中。祖父的家业是用他的不停歇的劳作和苦涩的汗水堆砌起来的。他一天可以割二亩八分麦子;进山割青草,他一次担两个担子,这一担草向前担一段路又回头去担那一担。他的耐力大得惊人,去半坡里犁地,一天不吃一顿饭不喝一口水。祖父是一个很优秀的木匠,他的木工活儿和泥水活儿一样出色。每年,田地里的活儿安顿好之后祖父就背着木匠家具串乡走村,给人家盖房、打家具或者做棺材去了。他将挣到手的钱一分一分地攒起来,一分一分地买回来土地,种上粮食,又将打到包里的粮食一口袋一口袋粜出去,用得来的钱再买地。祖父的土地就是这样由一亩变成五亩,由五亩变成十亩,由十亩变成了百亩。祖母活着的时候给我说过,三伏天,祖父托着犁去犁麦茬地,犁铧一插进地里,他就将鞋脱下来别在裤腰带上了,他宁肯将脚磨烂,也不肯将鞋穿烂。走在路上,碰见一堆牛粪,祖父就会用手掬进草帽,端上,倒进自己的地里去。祖父外出做木工活儿,临走时,他将十天或半月内家里人要吃的盐和醋用木勺子量好交给祖母,剩余的用铜锁锁起来,谁也不准动用——哪怕家里人没调料吃,他也不管。辣椒数着角儿吃,十天留十个辣角,连一个也不多留。家里100多亩土地,只雇广顺和来娃两个长工,收种时节,活儿紧了,就请短工,地里和场里的活儿安顿好之后就将短工辞掉了。
祖父对土地对庄稼对钱财对家里每个人的行为操守包括两个长工的为人嗅觉灵敏得如同弹簧一样,而对时局的变化却十分迟钝。松陵村以外发生了什么事,祖父从不关心。祖父总以为他种地纳粮雇长工收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祖父总想把家业做大,不然,到了1949年正月,一些富人已将长工辞掉将土地卖得只剩下养家糊口的几亩薄地之时,祖父还买回来了6分庄南的一等地。祖父的家业殷实了,40岁这年,不用祖母撺掇,第一次大模大样地给自己做寿。
祖父的生日恰巧在周公庙的庙会期间。松陵村距离周公庙只有一里半路,亲戚们和村里人早晨坐毕席都去周公庙看戏了。午饭前,在厨房里忙活的厨师吆喝着叫人绞一担水来,祖父就喊广顺,前院后院地喊,不见广顺。祖父以为,广顺也看戏去了。祖父心里对广顺不悦,并没有流露出来,他自个儿掂起桶去绞水。绞了一桶水提进灶房里,隔壁来帮灶的女人给祖父说:你去叫广顺,自己绞啥水?祖父说:广顺怕是看戏去了。那女人说:没有呀,我刚才去马房里倒水,他在马房炕上睡着哩。祖父放下水桶到马房去一看,广顺果然酣然大睡在马房炕上。当时,祖父还不知道广顺死睡的原因,就将广顺喊起来绞水。
吃午饭的时候,家族里一个和祖父同辈的人告诉祖父:广顺每天晚上去周公庙“撵香头”。祖父一听,筷子掉在了地上。他拾起筷子,笑着说:不会吧,广顺咋能去干那号事?家族里的同辈人只是给祖父透露了一个信息,没有和祖父争辩广顺是否去“撵香头。”
本来,祖父在他生日这天不会因为广顺去“撵香头”而发火的。尽管,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十分生气,却一直忍着,准备过几天再查问是真是假。吃罢晌午饭,好多远路上的客人都走了,如果是在往常,广顺会主动地去收拾席桌,拆锅打灶——院子里的锅灶是临时盘起来的。可是,刚吃毕中午饭,广顺又到偏院里的马房里睡觉去了。祖父吩咐来娃去到马房里喊广顺。广顺来了,祖父一看广顺蔫头耷脑没有精神,相信广顺去“撵香头”的话八成是真的,不然,他不会像霜杀了的麦苗一样的。在祖父的眼里,只有那些“剌条”和地痞二流子才去“撵香头”,正派的庄稼人是不会干那号事的。在祖父看来,“撵香头”和嫖人家的女人是一回事,只不过冠冕堂皇罢了。祖父算是把“撵香头”这件事看透了。人世间的事情是不能看透的,一旦看透,仿佛把人剥了皮,血淋淋的,惨不忍睹。“撵香头”本来是周公庙庙会上的一桩肃穆而神圣的事情。周公庙的庙会也是祈子会,那几天,四乡八村的年轻女人们由婆婆姐妹或姨妈姑姑带着前来祈子,她们在姜嫄圣母(人类始祖)殿前给“娘娘婆”烧了香,叩了头,许了愿,晚上,在皎洁的月光下手执一根点燃的香头游走于庙内的稠人广众之中,物色面目俊秀身体强壮的男人。一旦有男人被女人物色中,这女人便擎着香头走动,引诱男人上钩。这男人撵着香头,撵到东庵或西庵的崖畔下;崖畔下有一排不太大的窑洞,窑内早有人铺上了麦草供祈子的女人和她看中的男人野合。男人撵到窑洞前,女人将香插在窑门外的一堆黄土上——表示里面有人。男人跟女人进了窑洞,两个人不问姓名不问籍贯不问年龄,宽衣解带,轻车熟路地在麦草铺上颠鸾倒凤,翻江倒海地干起了男女之事。事毕,女人满心喜悦地出了窑洞回到了亲人跟前——求子的壮举便悄然完成了。周公庙附近村庄里的年轻人深谙看似肃然而庄重的祈子活动中所包含的浪漫得近乎荒唐的、甜丝丝的内容。每年3月初9逢庙会,他们到庙会上去向女人堆里钻。而那些规规矩矩的小伙子明知“撵香头”就是嫖女人却从不动兴,他们有碍于家规家教有碍于有妻室不说,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种子乱撒在陌生女人的田地里去发芽、生根、结果。那些风流成性的年轻人“撵香头”上了瘾,庙会结束之后,不安分守己了,在村子里专门物色漂亮女人去嫖,惯上了瞎毛病。祖父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怕广顺“撵香头”后不走正道,成为一个职业嫖客。
从19岁起,广顺就给我们家当长工,到1949年,广顺给祖父当了7年长工了。在祖父的眼里,广顺是一个地地道道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庄稼活儿样样精通,恪守着做人的规矩。祖父待广顺不薄,该给的工钱一个子儿也不少,逢年过节另外给广顺几斗麦子几斤菜油。祖父从未开口骂过广顺,更没有动过广顺一根指头。祖父用烟锅敲广顺,广顺没有料到不说,连祖父自己也吃惊——他确实被广顺的“撵香头”惹怒了;松陵村最好的年轻人如山一样在祖父心中塌去了一个角。广顺不是没有尝过女人是啥滋味。三年前由祖父一手操办给广顺结了婚,十分吝啬的祖父咬咬牙把8石麦子白白送给广顺做了聘礼。广顺的媳妇是祖父的一个木匠徒弟的妹妹,人长得体面不说,里里外外的活儿都能干。祖父大概这样想:我把媳妇给你娶进门,女人伺候不了你?你还去“撵香头”?嫖女人是祖父难以容忍的事情,他做人心中有自己的“礼”数。
晚上,祖父怀里揣着治破伤的白药,手里提着一个篾笼子,笼子里盛着亲戚们送来的两个“寿桃”一斤点心一包挂面,他来到了村子西头,走进了广顺家。祖父一来是为了看看广顺,二来是为了给广顺媳妇打人遮掩——千万不能让女人知道广顺是因为去“撵香头”而挨了祖父一烟锅。
其实,广顺去“撵香头”也是事出有因。广顺是个秦腔谜。3月初9晚唱第一台戏,广顺给祖父打了个招呼就去看戏了,看毕夜戏回来的路上,村子里一个叫狗旦的年轻人给广顺说,他去“撵香头”来,广顺说:你咋能干那号事?狗旦说:那事比吃肉还香哩。广顺说:去去去,不嫌丢人?狗旦说:丢啥人?你想撵还撵不上哩。广顺说:叫我撵,我也不去撵。狗旦说:你撵不上,才说大话哩。广顺说:咱打个赌,输赢是一捆麻花儿。当时,广顺只是为了赢一捆麻花吃。3月初10晚上,狗旦眼看着广顺被一个女人领进了东庵下的一眼窑洞。撵了一次香头,广顺尝到了比“吃肉还香”的味道,他觉得,不能做的事一旦做了,也就做了,并没有带来什么坏处。一连四个晚上,他借看夜戏之名去“撵香头”,到了3月14日晚上、祖父生日那天他实在是精疲力尽了。
祖父一进院门故意干咳了一声。广顺媳妇一听有人进来了,撩起门帘,出了房间。她一看,是祖父,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祖父进了房子,广顺从炕上起来了。他的额颅用白条子布勒着。祖父正在寻思怎么向女人开口,女人却先说话了:三哥,你看他,二十五六了,还那么冒失,怎么把头就磕在槽头上了?祖父一听,广顺已给女人撒了谎,也就放心了,他说:也怪我,晌午叫他多喝了几盅,他去给骡子拌草,可能不小心栽倒了。女人说:哪能怪三哥?怪他自己粗心。广顺垂下头一句话也不说,他连续嫖了四个晚上女人,哄起自己的媳妇来天衣无缝。祖父说:广顺,你明天再歇一天,我和来娃去种稻黍(高梁)。广顺说:我能行。祖父说:不要犟,你再歇一天。祖父为不自觉地参与到哄广顺媳妇的勾当里去而羞愧难当,他不愿意在广顺家里久留,掏出白药,放下礼物,提着空笼子回去了。
第三天,祖父和广顺在一块地里种稻黍。歇响的时候祖父说:广顺,我前日个冒手了。广顺说:你是掌柜的。祖父说:我是你三哥,我是怕你……广顺说:你那一烟锅把我打灵醒了。祖父以为,他那一烟锅是为了打掉广顺的坏毛病——你再嫖女人就打断你的一条腿;祖父以为他打广顺只是三哥教训七弟。然而,事情并非祖父所想的那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