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的确是不平静的。镇上出现了少有的炎热天气,按我老家的话说,是热得让人吐血。但是,当夏敏的通知来的时候,她那当镇长的爸爸还是请来了电影队,在我们镇上放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电影。我妹妹本来非常喜欢看电影,但那一个星期,我母亲都坚持着不让她去看。我妹妹知道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她一脸委屈地坚持住了。但一到晚上,她便偷偷地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地捕捉外面的声音。看见我时,我妹妹便迅速地把双手捂住耳朵,表示出非常坚定的样子。我发现这一点后心里非常的难受。我知道我妹妹平日里是非常爱看电影的,但因为我没有考上,连累了她不能看电影,这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的确是非常残酷的。而这种残酷,是我带给我妹妹的,所以,我心里非常内疚。我对我妹妹说,你去看吧,为什么不去呢?我妹妹说,哥,我不去看,我才不爱看电影呢。我知道我妹妹是在安慰我,因为过去,她说她长大后的理想,便是当一名电影明星。所以,她这样一说,我心里更加难受了。我看到我母亲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我们,我的鼻子便酸软起来了。想了想,我便走了出去,一个人跑到常去的山边上。对着天空,我想,清风,明月,它们到底有谁知道我的心事呢?
于是在那个高考完后的年龄里,我便轻而易举地学会了长长的叹息。那是谁也不会听见的叹息。
现在,当我坐在那些熟人和亲戚中寒暄时,我的脑里总是浮想起那个夏季,浮想起那个夏季里的人们的各种脸色。由于我父亲一直老实巴交,所以我是看着别人的脸色长大的,只要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从他们的脸上便可以看出来。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早熟的结果会是早衰的悲哀。
那个夏天的晚上,当我一个人在山坡上踱步的时候,我看到满天的星星,都好像是从高处向我投来嘲笑。夜色很好,空气也很清新,可是我的心情却像远处的天空一样灰暗。山那边是大片大片的森林,给我的心灵底版涂上了灰色。我不是一个爱大喊大叫的人,因而也就悄无声息地坐在草地上,对着天空发呆。我承认那个夏季我一直都在发呆,一直都在想着一些想不清的问题。对于考试的结果,我内心原来是不在乎的,但是,我发现镇上的人却都在乎,所以心里也就有了那点感觉了。每次看到我妈妈那种暗中悲伤的样子,我心里也是非常难受的。有一天夜里,我突然想到,我必须逃离故乡,逃离故乡那个永远的是非之地,才可以摆脱这种阴影。这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想法,我为这个想法不寒而栗。
我父亲对此表示出了极大的愤怒,他一直以为可以靠我来光宗耀祖,使他能在小镇上直起腰来,可现在,希望成了泡影,他的发怒也是可想而知的,我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父亲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再理我,仿佛我不是他的儿子。每天吃完饭后,他把锄头一扛,横了我一眼说,走吧,给老子干活去。我对父亲这种口气当然是非常反感的,但他是家里的君王,永远只会站在说一不二的位置上,我便站起来跟着他走了。从我十多年的历史中可以看出,我们家里的任何的反抗,在他强大的巴掌面前,都只是非常可笑而又弱小的。我父亲那一段时间就这样把高强度的劳动,压在我的肩上,好让我体味一下当一个劳动人民的滋味。我咬着牙,一声不发地在田间地里坚持着。
收工后,我经常躺在山上,不声不语。我妈妈看到这种样子,心里非常害怕,她总是在暗里问别人,这孩子,不该是得了什么病吧?人们会回答她说,我看也不对劲。还有人说,你可要小心呢,听说邻村有一个人没有考上,投水自杀了。人们这样一说我妈妈便紧张起来了,每当我父亲对我冷言冷语时,我妈妈就成了我的保护者。这曾让我一度在十七岁的年龄里,有些为自己悲哀。一个男子汉还要女人来保护,这说明了我从小在父亲的专政下,便非常的懦弱……
时光过得真快,一晃五年过去了。五年后我回到家里时,我妹妹也已经上了大学。也就是说,我和我妹妹几乎是同时上大学的。我当兵的那几年她考上了高中,等我上了军校时,她也坐在大学的教室里,一点也不比我差到哪里去。而奇怪的是,小镇上的人惟独看重我们男人,认为我们干的,才叫做事业。我妹妹曾多次为此不平过,认为我们小镇上的人偏心。我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现在,当我听了我妈妈的话,穿着军装坐在那些熟人和亲戚的家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往事总是在我眼前跳来跳去的,让我的心很不平静,让我在和别人说话时,总是走神。五大婶甚至说,这孩子,怎么有点不对劲了?
她话音刚落,五大伯马上呵斥她说,孩子吃公家饭的人,能一样么?和别人一样,大家不就都不用种田了,不都可以成为公家的人了么?
五大伯这样一说,别人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我听后越发走神,盼望着早点回去。这时候,我妹妹都会准时地走进来对我说,家里来了客人,妈叫你马上回去。我趁机便可以逃身。出门时,我还被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