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我穿着军装站在熟人们面前的时候,他们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那就是没有看出我今天还会有出息。当然,故乡的人们把话说得很有意思,这体现了小镇上的一贯风格。他们总是可以把本来很直率的东西,说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风。
我早就看出这孩子不同寻常了……
那是那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人们都这样说。而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我高考落榜回到镇上时,除了我妈妈正眼看我外,包括我父亲,小镇上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我日后会成为一个“人物”。
那是一个让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的夏季。
那时小镇上的太阳永远是毒辣辣的,晒得我无精打采,我扛着自己的行李回到镇上,镇上的人们都纷纷避免和我的目光相遇。他们好像一下子变得忙起来,看见我,每个人的眼光都在躲闪,装作在忙自己的事。我努力使自己觉得我与他们无关,但是,我心里做不到这一点。我心里永远也藏不住心事,心里怎么想,脸上便怎么露出来了。所以,我妈妈说我永远也不会长大。
落榜的那个夏季我基本上是在小镇那边的山坡上度过的。每天吃完饭,我便夹上一本书,跑到山上大睡。说睡,其实只是眯着眼睛,事实上是根本睡不着的,任何人面对失败肯定无法睡着。像许多农家子弟一样,我无法面对突如其来的命运,无法面对落榜后那份突然的空茫,于是我唯有对着天空流泪,再流泪。
我妈妈对镇上的人说,他就这个样子,没考好是我们大人的责任,考试那些天我们四处没有找到钱,所以他不能和老师们住在一起,你想他一个人睡在亲戚家里,能考得好么?亲戚家太吵了……
我妈妈尽量把责任往她头上推,好像我没有考上非常非常的不光荣。我说,妈,没什么,这本来不算是什么事,天下那么多种田的……
我这样一说我妈妈便哭开了。我妈妈说,我一生就望你长大了能为我争一口气,现在你却满不在乎……
每到一个熟人那儿,听到他们安慰我时便想起了我妈妈哭的样子;我在部队上也时时想起她哭的样子。我这一辈子见不得人掉眼泪,特别是女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完全可以把一个有志向的男人淹死。小镇上曾经也出过几个英雄,可是他们全死在女人的眼泪和怀抱里……因而那个夏天,我差点被我妈妈的眼泪击倒了。她的眼泪时常使我觉得,一个人没有考上大学,就应该感到非常非常的惭愧,就应该觉得自己非常对不住任何一个人……
我父亲对我说,你看人家的女儿夏敏,一个女孩子都考上了,而你呢?
我父亲这样一说,我母亲马上用目光去拦他,但他的话已经说出来。我只是冷冷地看了我父亲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小镇在那个夏天是不平静的。与我们家门前冷落车马稀相对比的是,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了镇长的女儿夏敏,那一段时间她们家的门庭若市,当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飞向她的时候,整个小镇上便洋溢了节日的气息。
按说,夏敏的父亲是一镇之长,而我们家只是一般的老百姓,两家根本不会有什么瓜葛。但事实上,我们两家的关系却是很要好的。这中间并不是因为我们家和他们家沾亲带戚,而是因为我妈妈的缘故。还是大生产的时候,有一次,夏敏的妈妈在一个深山里劳动时中暑了,是我妈妈看见了把她背回来的,她一到医院里便生下了夏敏。医生说,如果不是我妈妈,夏敏的妈妈便可能流产了。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所以后来不管我爸爸是多么的老实,也不管夏敏的爸爸是多么的官运亨通,我们两家的关系私下里还是非常好的。夏敏的妈妈不是那么势利的人,她有些文化,不像小镇上有些人那么市井气。她曾多次开玩笑对我妈妈说,要是小四和敏敏长大了,我们两家结成亲家算了。
我妈妈对此只是一笑。因为她是一个比较实际的人,她对夏敏的妈妈说,别看我们两家的关系走得近,孩子们的事还不知谁说了算呢。所以,这事只限于两个女人之间的玩笑而已,谁也没有把这事当真。但我和夏敏就像两棵树一样,一晃便在镇上长大了。我们一起读的书,一起上的学,两个人的关系也是非常好的,但我敢说,我们那时什么也没有想,真的,什么也没有想。我们小镇上的人没有外面的人那么早熟,也没有外面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如果非要说我们想了些什么,那就是由于我们两家这样一种特殊的关系,使得夏敏特别地信任我,而我,也特别地相信她。我们生活在一个镇上,虽然不是一个姓,但从小在一起长大,我们就像兄妹关系。上学后,夏敏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从拖着鼻涕到她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亲切地把我叫作四哥。我说过,那时我们都很单纯,直到那一纸要命的通知书把我们的这种单纯打破为止。我那时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一纸通知,会把我们多年的友谊分割开了。直到后来我想通了,我却在边疆的一个高原连队里当兵,而夏敏,却在北方的一个城里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