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0年第02期
栏目:文学
谨以此篇,献给我牙齿脱落、走路蹒跚的父亲。暴力无法解决的事情,时光如此轻易地,一个转身,便让我与他的战争,戛然而止。
他是我的父亲,这一点,整个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每个周末,他都会载着我,穿越小镇长长的街道,去山上的一个小村庄看望当小学老师的母亲,这,几乎成了小镇的一个风景。在我六岁以前,他买不起自行车,每次往返,他都会用扁担,挑两个卖菜的大筐。前面,装满了母亲换洗的衣服,周末我们要煮的玉米、毛豆,还有我每次偷吃都要遭他一顿恶打的罐头和桃酥。而后面,则是《八仙过海》里的张果老一样,得意倒骑驴的我。是的,似乎从一生下来,上天就注定了让我与他,成为相背而走的敌人。尽管在时光里,我们越走越像,暴烈的脾气,上扬的眉毛,不屑的唇角,粗硬的短发,笔直的脊背,甚至出拳时的凌厉和迅疾,最终,我与他,像两条伸向远处去的大道,在苍茫的地平线上,合二为一。
这样的宿命,我用了很多年,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地,用力地甩开去,但每一次,都发现是徒劳,我与他,依然磁石般,彼此敌视,又彼此被命运牵引着,一步步靠近。但我依然为此费尽心机,且在与他一次次的战争里,因为小小的胜利而沾沾自喜,乐此不疲。我将他给我买的纸笔送人,又在他体罚时,趁他一不留神,躲到玩伴家去,让他气急败坏地四处将我捉拿。我还把他辛苦熬夜备好的教案,扔到厕所里去,即便事后,屁股会被他打到青紫。但看他气得脸色惨白的可笑模样,我那点滴的快乐,还是会在疼痛中,迅速地膨胀开来。
坐在咯吱摇晃的筐里,每次都会因难看的姿势,遭他一通怒吼。但每次我都斜眼睨着他豪迈向前的双腿,静坐上片刻,而后又在他将我忘记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移动屁股,将脑袋转向青灰色的砖瓦,和其上飞翔的鸽子。时常会有沿斜坡飞奔下来的小孩子,看见低头赶路的他,唰一下子“急刹车”,大声朝他喊:王老师好!他每次都会吓一大跳,气喘吁吁地站定了,看清了来人,这才热情洋溢地笑笑,大声道:是张小辰啊,记得回家好好温习功课,后天我可要检查的啊。那叫张小辰的男孩,看见懒洋洋抬头看云的我,一吐舌头,点头说声好,便又飞跑下去了。
从山下的家到山上的家,行程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再加上我在启程时百般磨蹭,路上又不时地耍个小心计,与他这法海斗上一斗,所以每每到达母亲的学校时,已是夕阳渐隐的傍晚。我总是还没等他放下扁担,就从筐里跳出来,飞奔向余晖里温柔站立的母亲。他则在后面被“偏沉”的筐一坠,几乎绊倒。这次有了母亲,他的骂声就形同于空气。挥起的巴掌,也在母亲柔声的嗔怒里,气吁吁地落下去。我围在母亲身边,像只终于寻到家园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且用最亲密的拥抱和最炽热的耍赖,表达着对母亲的依恋与思念。母亲煮的香嫩的玉米,我一口气能够啃上四五个,直到他看着我锃亮亮突起的肚皮,厉声呵斥道:饿死鬼啊你,看你那没出息的吃相!而我,则在母亲心疼的注视里,将嘴皮一抹,眯眼笑道:妈妈煮的玉米真甜啊,我要是能天天跟着妈妈,那真是幸福死了。我瞥见他的脸,在这句摆明了是告他状让他难堪的马屁里,唰地变成难看的酱紫色。他将碗筷朝桌子上一摔,起身出门去。母亲看着依然没心没肺吃着的我,叹一口气,跟出去,小声劝他:看你,怎么也跟个孩子似的,这么小心眼,和自己儿子计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