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周末,我在山上,少有的安静,母亲煮好的秋梨也无法唤起我的食欲和兴趣。母亲问他,我是不是病了,他含混一句“有病他早嚷嚷了”,便躲闪开去。吃饭的时候,母亲说,学校里要放两天的假,她闲着没事,就下山吧,有什么需要捎回去的,提前想好。他低头呼噜呼噜地扒着一碗面条,许久都没有说话,倒是我蔫蔫地挑了几筷子菜,出去逗引一群山雀,他这才飞快吐出一句“晚上想好了一块告诉你”。那晚他与母亲似乎聊了很久。我在困倦中,合眼睡去,半夜起来,站在门口撒尿,朦胧中一瞥,看见他与母亲房间的灯还在亮着。秋日的蟋蟀,在石缝里喑哑地鸣叫;最后一只蝉,似乎想起还没有给这个秋天作别,便匆匆地在半夜里醒转,无力地叫一声,便隐去了。夜已经很凉,我瞥见自己的影子,在灯光里打个寒噤,便瑟缩着瘦下去。那晚,我果然温暖地睡去,我梦见一只手,将我温柔地抱起,送到母亲的身边。那只大手,犹如一艘稳妥的木船,一直载着我,安全地渡过波涛起伏的江河。
我试图与母亲隔一日一起下山,他却朝我嚷:除了贪玩,你还能干什么?我用视线向母亲求援,他却将我的书包丢过来,弯身挑起扁担,便喝道:还不快走!我一直记得那个阳光薄凉的午后,我斜挎着书包,一步一回头地,将母亲微笑挥手的身影,看成一株静止的山榆。
一日后,便传来母亲摔下山坡的噩耗。当我与他匆匆赶到时,母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了无苦痛,似乎,她只是累了,要躺下来休息片刻。额头左侧鲜红的血迹,像一朵鲜艳明媚的山茶花,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摔下的那条山路,被一层圆润的山枣覆盖住,它们如一条长长的缎带,从山顶倾泻而下,那样炫目的光泽,只看一眼,便将我的泪水刺落下来。母亲的右手里,还紧紧攥着几颗山枣,她那样爱她的儿子,只想着快快摘够一筐山枣给他吃,却唯独忘了脚下的山石,正在她翘起脚尖时,一点点地松动;而山石滑落的瞬间,她也只顾护着背上满筐的山枣,忘了用手抓住头顶上的树枝。死神就这样,踏着漫坡的山枣,将母亲与我之间的道路拦腰截断。
我轻轻掰开母亲的右手,将那些依然带着她体温的山枣,一颗颗地放进嘴中。我慢慢地嚼着,又恋恋不舍地,将它们一点点地咽下去,似乎,唯有如此,我才能留住母亲最后的温度。我以为自己会像母亲一直希望的那样,很坚强地挺住,不让一滴眼泪滑落下来,但当我将最后一颗红硕的山枣放入口中,当那丝丝的香甜,缓缓浸入我的舌尖,沿着幽深的肠道,抵达我的胃壁,并长久地停留下来,给我最结实的抚慰与填充,我的心,终于像母亲摊开的右手,空掉了。他就在这时走过来,将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母亲的身上。我木然地看着他低头擦着母亲脸上的血迹,又将母亲身上的灰尘,一一掸落。他的头,始终低垂着,不看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眼中的东西。而我,却从他隐藏住的表情里,窥见了他的躲闪和犹疑。
他将一颗山枣,放入母亲半握着的右手,而后缓缓地,将母亲的手握住。那一刻,我突然发疯似的跳起,将他的手,恶狠狠地甩开去。他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而我却趁机将冷硬的拳头,雨点似的砸向他的肩头。我撕声裂肺般地朝他喊:你还我妈妈!还我妈妈!!他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任我这只咆哮的小兽,愤怒地撕扯着他。不知这样有多久,我的眼泪干了,嗓子也哑了,他站起身来,将我像捆山草一样,一把夹在腋下,而后朝身后赶来的山民深深鞠一个躬,轻声道:帮忙抬上山吧。
他亲自选好了棺木,又为母亲在她喜欢的树木葱郁的山坡上,建好了安息的墓地。将母亲葬下的那天,他把小姨叫到我的面前,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说:以后跟着小姨好好在山下读书!我第一次,以同样不含任何感情的话反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山下?他不耐烦地一挥手:用不着你来管我,便转身进了屋子,替我们拿行李。小姨怜爱地抚抚我蓬乱的头发,说,小虎,你爸以后要接替你妈,在山上教书,他没有时间照顾你,你要体谅他,你爸其实心里挺苦,你明白吗?
小姨领我下山的时候,他说要忙着备课,就不送了。我看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将母亲晒在树上的一串红辣椒摘下来,极认真地吹拂去上面的灰尘,又重新挂上,而后又将另一串豆角取下,继续那个单调的吹拂动作。我终于看得倦了,扭头跟着小姨,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是在走出去十几步之后,我又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他。那一刻,他倚在门口,忧伤又无助地看着我们的身影。他的头发被寂寞的山风吹乱了,几日没洗的衣服,也已经皱缩;脸上的胡子像是野草,散乱地长着,将那硬朗的轮廓遮去了大半;他原本笔直的腰,竟是微微弯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尽力地朝他压下来,让他无法像往昔那样高昂起头。这个一向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什么时候,像训我时说的那样,没有出息起来?而我的心,在他的没有出息里,突然地生出一种英勇和豪迈,我就这样毅然地松开小姨的手,将行李拿过来,很坚定地,说:小姨,我要留在山上念书。小姨诧异地问道:为什么?我看一眼那个依然倚在门口的男人,回她:因为我想陪着妈妈。
我最终用这个理由,留在了山上的学校。我在那里,度过了最后两年的小学时光。
可是在我初中毕业那一年,他终于因为没有从民办教师转为正职,被学校辞退,而将这唯一的资本,仓促间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