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6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夜里快十点，电话突然响了，以大彭惯来的经验来说，一般晚上过了九点后响的电话都不会是好事……
夜里快十点，电话突然响了，以大彭惯来的经验来说，一般晚上过了九点后响的电话都不会是好事，比如大彭母亲犯心脏病响过，领导临时让大彭去改会议材料响过，还有次是岳丈心梗，那次没抢救过来。最气人的是有个神经病晚上十点半来电逼大彭把他老婆交出来，不交就宰了他！总之，夜晚的电话铃像是黑夜自身转化而来，充满不祥。
大彭抄起电话，还好，是表弟石头打来的，大彭去外省培训了几个月才回，有阵子没和他联系。石头以一种兴奋并努力抑着这兴奋的声调说，他最近琢磨的一个项目终于有了较成熟的想法。
“啥想法？”
“还没到最后的论证阶段，到时你就知道了。哥，你不是有个朋友在中小企业局嘛，你最近有没有空和我去一趟？”石头的声音很急切。
大彭说行，到时联系。
七年前，石头从南昌一所普通院校毕业后，进了一所机关试用，待了两个月走人了，石头自己辞掉的——他所在科室清了大堆档案资料要处理，石头去叫了个收废品的，却被门卫拦下，说单位废品为“便于管理”统一由老葛收。老葛是某领导介绍来的同乡，精明泼悍。石头喊她来收，她也不带秤，张口说了个一百五十斤。换了其他同事晓得这层关系，也随她，石头偏不服：“少说二百斤打不住吧。”老葛冷笑声：“那你找人来收好了！”一扭大屁股走了，她知道同行进不来。
石头犟劲上来，找了个周末，烈日下搬了几十趟，硬是肩扛手提地把这些资料搬出单位大门，卖给了其他收废品的。一过秤，220斤，他把钱交科里后辞了职。
从单位出来的石头发誓不进“衙门”了，他去了几家公司，都没干长，后来和同学去了深圳一家做小额投资理财的公司。他专业学经济，倒也对口。过节时大彭去看大舅，听说石头问家里要了一万块钱，说作为投入成本，不久后，大彭收到石头一封群发邮件，介绍他正从事的创业内容。不是售产品，是按级别售份额。投资3500元就能获一个份额，还设有出局制，做到高级别的人到了顶端就得出局，也就说，钱赚得差不多了要把机会让给下面的人。邮件总结，该项目公平、公正，类似养老保险。总之，这是一个还没被国家承认并纳税的全新商业模式，在国外，很多富人都是这样积累第一桶金的。
大彭没怎么看懂，但认定一条，甭管什么形式，凡从下线挣钱的就是传销。大彭给石头打了电话，劝他换家公司，但石头说：“哥，你机关坐久了，不知道如今的商业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传统行业就算是座金山，也挖得差不多了。你晓得如今有多少新兴的盈利模式？正因为是新生事物才有利润空间！”石头还说，“哥，你放心，我们公司是正规的，是自愿型连锁经营业，到时出局证都由银监会发。”
石头邀大彭和妻子去深圳玩一趟，顺便了解他的工作。大彭推了，哪敢去？3500元虽不多，也不能扔水里啊，够女儿上个英语夏令营了。
石头让大舅寄了几次土特产，真空袋装的酱鸭什么的——石头喜欢上一位姑娘。姑娘把鸭子吃了，抹抹嘴和别个好上了，石头一气之下离开了深圳。
他没回老家南昌县的冈上镇，来了省城南昌。租了房，报名上了“金牌销售课”，课程内容除了要“认识你客户”之外，最重要是“放下你自己”！在讲师对学员的“虚伪自尊”狂轰滥炸之后，作为实践，石头曾在一天内，在人民广场免费为二十个素不相识的过路人点烟，擦皮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结业典礼上，石头和一班学员挥舞拳头，轮流高呼“丢掉假自尊！”“我们爱丢脸！”，并最后挥拳击倒那个象征“虚伪自尊”的假人，这才算重获新生。
培训完的石头进了家房产中介公司。
有回石头带一个客人看新区红谷滩的房源，一处通风和采光都差的朝北大四居塔楼，一年多没租出去，公司建议房东化整为零，隔成单间出租，房东嫌麻烦，一直不肯。
石头问那个戴眼镜的胖客户：“先生，您是开公司的吧？”
“你怎么知道？”男人问。
石头一笑：“您很有儒商的风度！哦，这套房源其实就很适合作为办公房源。”石头介绍起了这套大四居。“采光虽差点但私密性极好，低楼层进出方便，未来五年内可能建成两条地铁线出行便利。最重要的是这里属于政府规划的金融商贸区，你公司要和金融沾点边的话，租楼还能获得政府补助，营业税还能减免……”这段把积压房说成珍稀房源的话，石头不知背了多少遍。
男人没看上这套房，看上了石头。临走，他递过张名片：“有空到我们公司来谈谈，我们欢迎你这样的年轻人加盟！”
名片上写着“高尔夫销售公司经理”。
大彭再碰到石头时，他已成了那家高尔夫用品公司的“业务主管”。
“干销售那可得脸皮厚啊！”话一出口，大彭觉得不妥，石头却没什么反应。大彭才意识到，如今的石头和当初那个在烈日下往外搬资料的石头不同了，几年磨炼，他皮实多了。
石头踌躇满志，说做销售只是暂时的，他主要想通过做销售接触更重要的人，高尔夫是非富即贵的运动，客户中有大批宝贵的人脉资源。
除了销售球具和介绍客户进高尔夫俱乐部之外，公司还组织客人去迪拜打高尔夫。
“干吗上那去打？”大彭问。
石头一笑，笑里包含着对大彭的无知的宽容。
“迪拜有许多世界一流的高尔夫球场和俱乐部，国内有钱人港澳打腻了，公司就组团带他们上迪拜打。”
“这儿不是北上广，能找着去迪拜打球的客人吗？”
石头说：“哥，你没听过那个故事吗？两个卖鞋的到岛上考察，一人回来说，岛上没人穿鞋，鞋肯定卖不掉。另一人说，没人穿才有市场啊。哥啊，咱这城市，别看鸡的屁（GDP）不高，有钱人不少，尤其这两年拆迁拆出一批千万元户，钱都不知怎么花！”
这之后，大彭收过几次石头的群发短信，早上是励志格言，晚上是养生信息。
“新的一天开始了！带上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份快乐的心情出发吧。幸福就是如此简单，懂得放下，学会感恩。华豪高尔夫覃立志祝您一切顺利！”
还有：“生气脸上长皱纹，快乐有颗年轻心。喜怒无常添白发，常沾烟酒亦伤身。亲戚朋友多走动，读书看报多娱乐。笑傲江湖扫凡尘，开心健康幸福人！华豪高尔夫覃立志祝您心情四季如春！”
覃立志是石头的大名，大彭对这些短信能起到的效果表示怀疑，石头说，发短信是成本最小的营销方式，公司女员工还给客户叠好多幸运星送去呢，有个女同事在例会上表示，叠到999颗，不信客户不签单。
十几年前，大彭上中学时，那时用彩色纸条叠幸运星几乎是每个女生必修女红，没想到现在成了销售辅助。大彭想，自己若是客户，肯定觉得这是“以诚烦人”。不过没准有被他们打动的呢？他节俭的岳母前阵子不就被一位推销员打动，花一千块买了只“防癌手镯”。可见“诚”——当然你也可以叫它死乞白赖之类——是永恒的销售法宝。
比起石头那股劲儿，大彭觉得自己算是混吃等死。机关单位，死水一潭。前几天办公楼贴出一位退休干部的讣告，大彭看了一会，突然一惊，觉得总有天自己也会被贴在那，乏味的一生，三两句概括的生平。相比，石头如今虽动荡，却有着各种可能性。以他的雄心，没准哪天真能跻身“成功人士”行列，那就不单是大舅的欣慰了，那会是大彭这个家族的骄傲！要知道，这个大家庭就没出过什么有钱人，多是平头百姓，要是石头真能折腾成有钱人，一家人可就全都“与有荣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