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换了个宽屏手机，把公司产品和迪拜高尔夫之旅做成配乐视频，展示给客户看。还搜集了一堆有关高尔夫的格言，比如“一次完美挥杆不亚于一次成功的撞线”“高尔夫就像人生，不是击得越远越好，而是击得越准越好”，不时发给客户作为问候。
石头一接电话，张口不是王总就是张总，好像世上所有人除了姓不同，名字都是“总”。这些“总”们有文雅的，也有粗鲁的。最文雅的听石头介绍时面带微笑，不吭一声，末了说：“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顺便邀石头“你去吗？”粗鲁的直接一句“滚球！”
为便于与“总”们交流，石头恶补了些商业实用书。无论是文雅或粗鲁的“总”，办公室书柜里都少不了财富传记和成功学书，就是机场书店卖的那些，腰封上写着“如何驾驭政商之道”或“郭台铭的枕边书”之类。
找到和客户的共同语言是沟通关键，“总”们多爱滔滔地谈白手起家，谈曾经的跌倒和彷徨。有位个子矮矬的邱总说，没有尼采就没有他的今天，他高中时读了一本尼采的书，热血沸腾，由此确立了人生必须以强力意志去彰显生命张力的毕生追求。邱总当即背诵了几句：“要真正体验生命，你必须站在生命之上！为此要学会向高处攀登！为此要学会——俯视下方！”以邱总的身高，再俯视下方只有儿童视界了，但石头还是尽量用仰望的眼神当了一个多小时的听众，最后邱总订了套球具，鼓励石头人生一定要有座右铭。
石头请大彭去打了次球，VIP体验券，大太阳下，大彭浑身冒汗地对付那颗小球，压根没领会出这种搏斗的趣味，但大彭努力装作饶有兴味。说来，还不是一个苏格兰牧羊佬回家途中闲得慌，用羊棍将一颗圆石子击人兔子洞才有了这项“贵族运动”……牧羊佬肯定想不到，有一天挥杆这动作会成为一种身份象征。
不过大彭承认，被人服务的感觉很好。打完球躺在休息厅的椅子上，服务生殷勤地送来饮料湿巾时，一种有钱人的错觉让大彭很是受用，难怪人说：“选择VIP，就是这么自信！”
石头的事业看来要沿着球道尽情延伸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爱情也同步进展。快27岁的石头最让家里挂心的就是婚事。之前托人介绍过几个都没戏，有个女孩在小兰县的防疫站工作，独生女，家里条件挺好，但石头嫌人家胖，没腰。
“好看当饭吃？美女凭啥嫁你？你拿啥养人家！”父亲老覃很生气。
“爸，我不求她长的满足虚荣心，至少不能伤害我自尊心吧？”
另一个女孩，外形过得去，但石头说没共同语言，这回老覃更气。
“没共同语言？你俩说的不都是中国话？”
在当爹的看来，石头哪有资格东挑西拣？其貌不扬，没房没车，靠老覃那点退休工资根本帮衬不了什么，石头难道不应认清形势，踏实过日子？
石头却不甘，既不肯放弃腰，也不肯放弃语言——说来，B型血内向的石头以前挺爱看书，刚进大学头两年，他常来大彭家借书，他还有本蓝面摘抄本，抄了不少哲理名言小诗，比如“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之类，本子扉页上还抄了首诗：
心城不老
流年安好
我对这世界咆哮
背上背包
把梦寻找
我向命运问声好！
石头最后一次相亲是位姨妈张罗的，姨妈跟大舅说，这回石头再看不上，可就没人给他介绍了。
介绍的是姨妈一位老同事的女儿，据说是不折不扣的美女，幼儿园老师。人家同意见面，多少卖了老同事的面子。姨妈表示由她请饭，让年轻人见见。
姨妈平日用度精明，这次请饭既是出于退休后的无聊之下对做红娘的热心，也多少有点私心，她外孙很快就要在那家幼儿园入学，若牵线成功，外孙的幼儿园生活会得到更多关照。
次日，大彭问他那姑娘真是美女吗？石头没正面回答，只说睫毛刷得整一个米老鼠，香水把蒜香排骨的味道都盖了。大彭眼前浮现一个香喷喷的时髦姑娘，石头还说，他送姑娘回家的路上，她以和身上毫不遮掩的香水味一样的直接问他，有没有房？石头说，准备按揭买套二手房。姑娘没再吭声。
大彭让石头先别答复姨妈，他预感姑娘不一定能相中石头，这样姨妈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果然，老同事客气而为难地向姨妈转达了姑娘的拒绝，姨妈又为难地向石头转达了这拒绝，她让石头甭灰心：“咱以后找个比她强的！”虽然姨妈看上去对此根本没啥信心。
现在，石头自己找到了一个既有腰又有共同语言的姑娘。一家商贸公司的会计。这家公司的徐总正是石头想拿下的客户，徐总对高尔夫本身并没什么兴趣，但他认识的一位领导是球迷，徐总与领导的合作正在微妙阶段，对这笔投入，徐总还未最后下定决心。
石头的目标是想向徐总售出一套高档球具，并希望他为那个领导报一趟迪拜高尔夫之旅。徐总既没同意，也未一口拒绝。按销售法则来说，这是培育客户的阶段，就像种庄稼要播种育苗一样，石头常去徐总那转悠一圈，徐总态度也颇客气，石头每回去，他都笑呵呵地和他聊一会。几次下来，石头发现徐总这种客户是最难啃的骨头。面上爽朗，内里谨慎，笑呵呵的面孔下全是城府。不过对石头来说，徐总只要没拒绝，就意味还有机会。
有回去早了，徐总还在午休，石头见新来的会计小施在看书，居然是本诗集。会计与诗歌，这二者间构成的张力让石头重看了眼小施。这一瞥，他发现她挺顺眼，一把柔亮马尾，细鼻子细眼，正像她手中那些浅吟低唱的小诗。石头努力调动读过的那些诗，和小施聊了会，互相一笑，仿佛诗歌是彼此的暗号。
石头去书店买了几本青春诗集之类，每天他都要发些东西给小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是一首据说泰戈尔的诗，他在小施生日那天夹在礼物中一起送给她的：“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石头第一次约小施去近郊梅岭看紫薇花，他怕她拒绝，但他想，她就是拒绝一百次，他也要约一百零一次！
到梅岭，才发现来晚了，花期刚过，穿着为这次约会特意买的新皮鞋的小施踩在一地落英上，石头高兴得有点想哭。
恋爱后的石头干劲更足了，带着一包产品手册到处拜访客户，他搜集了不少企业家信息，钻进健身会所和一些EMBA、德鲁克之类的同学联谊会。看着完全是个称职的销售员了，随身带着名片，作好销售日记和拜访记录，不时进行客户分类整理和分析，各种节日都不忘给客户发条温馨的短信。
空气中有秋天的气味，炒栗子香混着丹桂的甜美，每年十月下旬到十一月上旬据说都是高尔夫黄金季，石头奔忙着，游说客户加入高尔夫队伍——这不仅仅是项运动，更是身份的象征。他想向每个客户强调一个真理：这个时代，有了身份就有一切。反之，没有身份就没有一切。
“挥杆之间，成功彰显。”石头建议周总把这句广告词印上公司宣传页，他把自己的微信和QQ签名也全改成了这句话。
石头和小施的约会不像别的情侣，去什么影院餐厅，他们的约会方式是周末一块骑电动三轮去水果市场进货。小施是本市人，父母从一家快倒闭的厂子出来后开了家水果店，生意旺过几年，现在越来越难做，一条二百多米的街上开了六七家水果店。
沿着湖滨路骑到湖尽头再拐个弯就到水果批发市场。湖的水质不好，有些混浊，来这钓鱼散步的人并不多，这正是石头希望的。他希望人越少越好，只有他和小施……最好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和小施。甭管多混浊的水，对石头来说，都泛着爱情的粼粼波光，伴着水果香气，当然偶尔也伴着烂水果味儿。他常帮着小施父母一起处理烂水果，把好的切块装盒卖给小超市和冷饮店。
小施父母对石头的态度不冷不热，似乎还在摸底中。他们问过石头一些问题，不过问得挺随意，不是审核未来女婿的口气，对石头来店里帮忙他们不置可否，但常会塞点水果要他带去，一挂香蕉，一袋橘子，和石头送的礼物虽价值不等，人情上却相抵了。
石头带小施来大彭这吃过顿饭。细条条的小施浑身上下写着“乖巧”两字，她微笑着夸大彭家户型好，夸大彭老婆手艺好，夸大彭儿子聪明，夸得自然，一点不造作，饭后还抢着收拾碗筷。大彭和老婆都为石头高兴。石头最终没拿下徐总的业务，但已不重要了，他拿到了更重要的东西：爱情。他和小施开玩笑说，以后发达了，要送套球具给徐总做谢礼。
但发达这事如此缓滞，艰巨，完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石头的销售业绩有些上涨，整体还是进展缓慢，他对这个三线城市的市场和客户群看来还是过于乐观了。
石头的脸皮是否真的磨炼到能应对销售生涯，大彭不知道，但大彭知道自己肯定干不了这个，那种像只苍蝇随时被人撵走的感觉太难受了！大彭陪石头去拜访过一位邓总，此人原来做冷冻肉生意，后用低价收购了片老厂房，改造成经济型酒店，就此发迹。石头谦恭地向邓总递出名片，对方一摆手说：“有事快说！”石头开始介绍高尔夫产品，它是项高尚运动，不仅健身，还能发展客户，希望邓总有空来体验……没等说完，邓总不耐烦地打断，说他快走有同样效果，他家别墅院子够大，犯不着花钱到处撵个小球。至于客户，他的经济型酒店开在大学城旁，年轻人为排队等房常争吵甚至动手。
类似这样失败的拜访，对石头来说已属平常。那些“有效客户”往往是那些不深究高尔夫运动性价比的商人，他们打球只为做关系，进圈子，说白了，高尔夫只是件商场道具。他们热衷的不是打球，是“叙球”，是开展草皮上的利润社交。
但“有效客户”也不好争取，和那些老练的业务员比起来，石头还是嫩了，他看似比涉世之初皮实不少，却仍有颗课程培训难以改变的敏感的心。就说拜访邓总被拒那次，石头情绪一直低落，大彭知道，石头“伤自尊了”。
那晚一块吃饭，石头问大彭：“哥，凭什么？”
大彭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凭什么？你不是爱读几句诗吗——‘成功是成功者的通行证，失败是失败者的墓志铭’，读过吧？”
这就是“凭什么”的答案。
为拉客户，石头常陪饭喝酒，他酒量不大，喝起来却玩命，有几次他被送去医院洗胃，还喝得胃出血过，最悲壮的一次，下午打完吊瓶晚上又去陪酒。大彭知道，他爱小施。他有多爱小施，喝起来就有多玩命。他想用酒精缩短和小施未来的距离。
年底，一项已是众所周知政规的颁布使许多行业发生了重大变化。不少与中高端消费有关的行业纷纷关门或转型，业务更难做，石头一个月没售出一张会员卡。
公司着手在办家健身房，准备把广场大妈们吸引过来，对这个转型决策石头没什么热情，尽管有钱人的钱不好赚，可让石头见识了另种生活。比如客户凌总，比石头大不了几岁，太太过生日，凌总包了个酒店办Party，还在湖畔别墅做了场烟花汇演助兴。石头把小施也带去了，绚丽的烟火表演中，石头不止看见了浪漫和美，还看见了支持浪漫和美的最核心物质。
凌总称石头为“小老弟”，介绍了一位做投资的朋友给他。接触几次后，石头很兴奋地打电话给大彭：“哥，你考虑一下白银投资！三五万块就能开户，20%的保证金就能交易，买涨买跌都能赚。”
大彭对投资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结婚前，大彭揣着借来的钱认购某汽车集团股票，排了四小时队，精疲力竭地买了一沓认购券，满怀希望地回去等摇号。三天后，结果出来，认购券只差两个号就中了！隔着两个号，这堆认购券成了废纸。
不顾大彭反对，石头辞职加入了那家白银投资公司。
有好一阵他们没怎么联系，有一晚大彭打电话问石头个事，他语气匆忙，说这是交易最活跃的时段，有空给大彭回电。再来电话时，他告诉大彭赚了些钱。
“没多少，十万吧。”他说。
嗬，钱来得还真快啊。石头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只说：“哥，钱只有变成资本才可能赚钱，何况现在通货膨胀率比存款利息都高，那点利息还不够货币贬值。”
短期赚到的十万块使石头俨然有了经济专家的口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