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想不到,这么多年没进山,走在山路上,腿脚还是那么利索,毕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他突然来了兴致,停住脚步,眼珠不错地盯着王小谷,想从他隐藏在乱发中的表情里探究一丝新迹象。王小谷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一步步向王远逼近。王远一动不动地等着王小谷撞过来。他想借机撞开王小谷的头发,看一看王小谷的眼神,以判断王小谷的心结到底有多深。就在两个人的鼻尖快要碰到一起时,王小谷突然站住不动了。王远没能如愿看到王小谷藏在头发里的眼睛,但王远知道,王小谷却透过发隙把他的心机看得一清二楚。
王远缓缓抬起右手,像给王小谷幼时捉蝴蝶那样,极谨慎地试探着向王小谷的眼前靠拢,可是,王远的手哆哆嗦嗦地刚举到王小谷的眼前,就被另一只手牢牢攥住,向一旁拉去。王远的身子瞬间倾斜,他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王远站稳脚跟儿叹道,幸亏我腿脚利索,要不非把我这身老骨头摔散不可。你眼睛里长珍珠了不成,谁也不让看?
王远已三年没见过王小谷那张英俊的脸了,更别说眼睛了。他甚至连王小谷的面容也记不太清楚了。他最近时常想起的竟是王小谷小时候的样子。有一次半夜里,趁王小谷熟睡,王远借着给王小谷盖被之机,想拨开头发看个究竟,可是他的手还未碰到王小谷的头发,却被王小谷突然推开。紧接着王小谷伸出双手牢牢掐住他的脖子,就在王远仅剩最后一口气时,不知是他求生的本能战胜了王小谷,还是王小谷妥协了,他总算挣脱开了,从此他再不敢轻举妄动。
王远有些沉不住气,你一句话也不想说?你还要憋多久?你要活活把自己憋死吗?你一直这样,连个瘪屁也不放,想把我也憋死吗?我死了,山花咋办?
走到“偏坡脸”,王远突然停止了对王小谷的数落,他缓缓哈下腰,右手牢牢地抓住坡上几根粗壮的荆条,左手撑地,稳住身子,用力拉了拉,确信掌中荆条足以禁得住他,这才谨慎地往前蹭,刚蹭到一半儿,忽觉不妙,猛然回头,见王小谷还是老样子,满不在乎地大步迈进“偏坡脸”,便急忙喊道,蹲下,蹲下,哈着腰慢慢蹭。偏坡上趴着的草比冰还滑。话音未落,王小谷脚下一滑,突然跌倒,瘦长的身子向崖下滑去。王远猛地朝王小谷抓过去,慌忙中竟揪住了王小谷荒草一样的长头发。王小谷的身子滑到崖边停住了。他的双脚空悬在崖口,不停地蹬着,整个身子像口老钟紧贴崖边悠荡着。王远惊叫,别动,别乱蹬,再闹爹就攥不住了。王小谷双脚不蹬了,却改用双手捶打王远的胳膊。王远说,谷儿,爹知道你头发根儿疼,可是,疼也得挺着啊。爹一松手你就没命了。王小谷不听话,继续捶打王远的胳膊。王远央求道,谷儿,别打了,再打爹的胳膊就断了,你抬头看看天,天上着火了,红彤彤的,多喜兴啊。像个大洞房,真好看。俗话说,早烧阴晚烧晴,好兆头啊。今儿咱准能套住一只大狍子。明儿个咱就不来了,再不遭这份罪了。你听,林子里一只大傻狍子跑得正欢,就等咱俩去套了。再不去就跑没影儿了。爹说话算数,一定留个狍子腿,一条腿嫌不够?那就全留下,去他妈的村长、乡长、县长……就是天王老子想吃咱也不给。评不上低保宁可喝西北风,也吃顿狍子肉解解馋。王小谷停住捶打,却抓住王远胳膊上的肉使劲地拧。王远疼得嗷嗷叫,你拿我的肉当树皮了!你再掐我真松手了!王小谷越掐越狠。王远咧着嘴,豆粒大的汗珠子顺着脑门滚下来。好吧。既然你这么狠心撇下我和山花不管,那我就成全你。哦,对了。谷儿,你闺女,山花还等咱爷俩回家做饭呢。没人给她做饭会饿坏的。王小谷突然松开手,不再掐王远了。王远赶紧吩咐道,谷儿,快抓住荆条,膝盖顶住石头使劲儿往上爬,对,一二起!
在王小谷的配合下,王远终于把他拉到崖上。王远庆幸地说,还多亏你这一脑袋长头发了,要不非摔成肉泥不可。天意啊,命不该绝,谷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在这一刻,王小谷突然转过脸来,王远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意外地看到了王小谷的脸,这张脸就像遗弃荒野多年的老葫芦,干瘪苍白,眼窝深陷,两只眼睛紧闭着,仿佛原本就未曾睁开过,整张脸无一丝表情,如冰冷的石壁,寒气袭人。王小谷抬起右手握着头顶上王远的手腕轻轻摇了摇。王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还牢牢抓着王小谷的头发。王远连忙松开手,想让头发赶快把王小谷的脸遮上。王远感到自己的身子一紧,心突然飞出身外直奔谷底扎去。
王远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子,幸好身后有块大石头让他靠稳,但最后王远还是一屁股坐在了石板上。他摸索着掏出烟口袋,卷起一支旱烟,茫然地抽了一阵子,心绪稍许安稳,便气愤地骂道,叫你盯着道儿,眼睛长屁股蛋子上了?你不想活,差点要了我的老命。你这个顾头不顾腚,怕疼不要命的傻狍子。你说我能松开手,眼睁睁看你摔烂吗?妈的,摔死你我也净心了,光照顾山花。可是山花还小,我还能照顾她几年呢?还得指望你快点好起来。
王小谷低着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王远说,算了,骂你这个死木头疙瘩也没用。像爹这样,抓住荆条慢慢爬。王小谷嘴里冒出一个字,狗。王远回过头,对对对,就像狗那样爬过去。你总算冒出一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