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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北京文学》2015年第06期

栏目:作家人气榜

我跟石杭生反目是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夏天。作为烈士子女,他被推举为中学红卫兵的小头目。起初我想他也是身不由己,后来发现不对了,他爱上了这种一呼百诺的快意日子。抄京剧大师盖叫天家时我没有说他,抄电器行小开子荣家时我也没有说他。前者我不了解;后者童年时经常在我们面前摆阔,我想让他家在红色风暴中吃点苦头也没啥大不了。没想到他们株连到了子荣的娘舅周克,这是我们童年的开蒙先生,我就不得不去找他交涉了。

让人触目惊心的标语和大字报覆盖了所有街道的墙面,报馆门口人头攒动,迷惘的苍蝇在男女老少头上旋转飞舞,嗡嗡地闹成一片。喇叭在响。一辆宣传车缓缓驶来,高分贝的语录歌声震耳欲聋。报馆台阶上站着一些挂红袖套的学生,他们穿着褪色的黄军装,一脸石头般的庄重,用慷慨激昂的语言宣传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这是从北京过来的红卫兵,不少是干部子女。他们穿着正宗的国防绿,不像石杭生,身上穿着我娘给他做的山寨版黄军装。

浙江日报社对面就是众安桥小学,里三层是老师学生,外三层是围观群众,中间站着周克老师,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条凳上。面对从前学生的“血泪控诉”,周老师脸上的神情恍恍惚惚的,一双近视眼从玻璃镜片后面惶惑地凸出来。你是不是大右派?石杭生问。周老师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他说,我是右派分子,但算不上大右派。石杭生咬了咬嘴唇,突然抬高声音说,你也许算不上大右派,但你的问题比这更严重,你是叛徒!周老师一个趔趄,从条凳上砰地摔了下来。简直是胡闹!他颤巍巍地坐在地上,手指抖得像雨前的蜻蜓翅膀,近视眼镜跌落到鼻尖上,他说,杭生啊,我可是你阿爸的战友,这种帽子是可以随便给人戴的吗?

子荣蜷缩在墙根下,被批斗了三天三夜,他的肢体和骨骼,都变成软绵绵、轻飘飘的了,整个人就像一摊烂泥。我走过去,踢他一脚,我说,快去把你娘舅扶起来。子荣艰难地站起身,晃了晃,又差点跌倒,他拉住他娘舅的胳膊,好半天,舅甥俩才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石杭生这时才发现了我。他皱起了眉头,把双手抱在胸前说,你怎么来了?我弹了弹他戴在左胳膊上的红袖套,好像上面沾着污泥似的,然后拉着他走进校门去。石杭生甩开我的手,停住脚说,这是什么场合,跟我拉拉扯扯的?我说,我有个重要问题要对你说。他愣了愣,这才说,到校长室去。

回想童年时,这间校长室是我们最害怕去的地方,若是被叫进去,不是罚站就是写保证书,现在石杭生却如入无人之境。他挥挥手,校长就躲了出去。说吧,他一屁股坐在校长的办公椅上,抬头瞪着我说,有什么情况,值得你这时候把我叫出来?

你父亲这个革命烈士,证明人是谁?我没好气地问他。

一起突围的战友,他不耐烦地说,好几位呢,周某人只是其中的一个。

但他是最重要的一个!我终于憋不住心里的气,猛地向他拍了一下桌子。其他人都是正宗的八路,只有你阿爸跟他是从国军过去的,一阵机枪横扫,谁知道倒下的人当中有一个就是你老子?我后退一步把房门关紧,开始咒骂不迭了。我说,如果没有周克牵头作证,其他人会签名吗?你这头猪,我喘着大气骂他,你说他是大右派,可以,但怎么能说他是叛徒呢?叛徒给你老子写的证明还能算数吗?你他妈的还不是一头猪?

石杭生至此脸色大变。他说,这怎么办呢?我已经说出口了。汗水从他脸上汩汩地淌了下来,他抬起衣袖乱揩一气。他悻悻地说,我觉得他就像个叛徒,凭什么我爹他们都牺牲了,他却逃了出来!我明白了,其实并非株连,他批斗子荣一家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冷哼一声说,这是你娘说的吧,她的意见恐怕还不尽在此,更恨的是他把你老子引上了这条路。石杭生倏地瞪圆了眼乌珠,别瞎说,他紧张地瞧一眼窗外,压低了声音说,不准你污蔑我妈,污蔑烈属。我悲哀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说,你跟我装啥?你妈今年春节时还跟我妈说,杭生他老子当初一直跟着你们多好,说不定去了香港不回来,我们就成了侨眷了。

石杭生横眉竖眼地看着我。别说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求求你别说这些屁话了行不行!我说,不说就不说,但你得把周老师赶紧放了。他恼怒地挺直了身子,那神情,好像屋顶上一只愤愤不平的野猫。我无所谓。我敲着校长的办公桌说,不仅是对他,对子荣家也该适可而止了。

说起来不少话,其实也就是10分钟时间。或许这座城市的每条街道都在上演同样的节目吧。我们回到校门口时,不少围观者已经散了。周克和子荣舅甥俩靠在墙上,翻着死鱼般茫然的眼睛望着天。看见我俩出来,小学生们骚动起来。有人害怕瞧着石杭生,有人跟着他手下的小将喊口号。一个小将向他请示下一步的行动。石杭生抬头看看正午的大太阳说,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让他们回家吃饭去吧。转过脸,他又声色俱厉地对周老师说,回去好好反省,把你的历史问题彻底交代清楚。

子荣搀着他娘舅默然离去的背影令我凄恻。他那蓬乱的头发和肮脏的衬衫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花,这是被酷日晒干的汗迹。这个读小学时就穿上了尼龙袜的电器行小开,一向干净得像只体面的宠物,而今却脏得像一条被扔进垃圾桶的臭咸鱼。周老师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摇摇晃晃的,像一捆干草似的浮动在人行道上,比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更显落拓孱弱。风吹开他被小将们撕破的衣裾,如一双折断的翅膀在喧嚣的尘埃中飘荡。

我说,你有多久没回家了?害得你娘整天为你提心吊胆的。石杭生说,我是参加造反有理,她有啥好担心的?我说,她担心你遇到反抗者,说不定就像你老子一样光荣牺牲了。石杭生在一只垃圾桶旁站住了,哼,这是你的心愿吧。他从牙缝里挤出蛇一般的咝咝声说,你当不了红卫兵就嫉妒我,诅咒我。

我得谢谢他的宽宏大量,他没有叫我狗崽子。他完全有资格这样喊的,他没这样喊。十字路口对面就是延定巷了,我看见他娘站在巷口的剃头店门前嗑葵花子。弄堂风吹拂起她新烫的卷发,她惬意地嚅动着嘴,噗噗地吐出一颗颗葵花子壳儿。她的眼珠子突然不动了,两条短腿迅速地移动起来,她喊,杭生,你终于回家啦!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有人在一根晾衣绳上挂起一条刚洗完的床单,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后来她撩起床单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对我说,湘九啊,谢谢你把他叫回来。这几天街上这么乱,你妈和我,心里都是慌兮兮的。

我看见我妈坐在缝纫机前,眯缝着眼睛将一根线穿进针眼。她在给石杭生做一条新裤子,用的是我家压箱底的黄色人字呢卡其布。这是抗战胜利时联合国救济署处理的剩余军用物资,石杭生他娘求告说,珊姐,再给他做条裤子吧,他说穿上这么一身,才像个烈士子弟。

从前她叫我妈不叫珊姐,叫夫人。那时我家住在南京。有一天我妈听见楼下有人吵吵嚷嚷,推开窗一看是个要饭的挡住了我阿爸的车。那天我阿爸不在南京,车上坐的是我12岁的大哥。我大哥对那个要饭的说,你想干什么,想碰瓷讹钱吗?你找错人了,少爷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得。要饭的摇摇头说,我找人,找你妈。我大哥愣了愣,跳下车去一把抓住他胸口说,你再装疯卖傻,信不信我叫人来揍死你!

我妈跑下楼,先到厨房端了碗冷饭,然后才出门,看见我阿爸的司机也下了车,正跟那家伙撕扯着。司机拉着他的衣角往路边拖,嘴里叫嚷着,谁他妈的是你三姐,你这个神经病!要饭的挣扎着,抓住吉普车前的小旗杆死不放手。终于看见我妈了,他喊,珊姐啊,你不认识我啦!我妈迟疑了两秒钟,先把那碗冷饭放到我大哥手上。你从杭州来的?我妈认真打量他。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你,你是我娘家隔壁的小石头?

他就是石杭生的父亲,杭州城里的一个无业游民,民国三十七年春天跑去南京投奔我家。他搭一段路的货车,再走一段路,风餐露宿来到了长江边。他狼吞虎咽地吃饱了,坐在我家厨房,木然地凝望着窗外晨雾中的长江路出神。我妈说,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呢,难道你想当兵?他摇摇头说,我想学个开车什么的,回去有碗安稳的饭吃。他那青灰色的脸上出现了红晕,我成家了,他说,我爹娘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顾着自己了。

我母亲叹了口气,那双忧郁的眼睛在幽暗的厨房里闪着潮湿的光。她比小石头大十多岁呢,出嫁前对这孩子几乎没啥印象。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是上一代的老街坊了。然而,他来得真不是时候啊!开年沈阳沦陷,接着长春被围,华北震动,山东、河南激战,又闻陕北主力南下。战局危殆,原本的社会结构正面临颠覆性的变化。我母亲很想告诉他,我们已经自顾不暇了呀。想一想,却终是开不了口。

我理解我妈的心情。他好比今天一个进城求职的农村远戚,你跟他说金融危机要来了,你回乡下去吧。他回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全村人操你家的祖宗。

国防部长白崇禧将被外放任华中剿总司令,跟着他抗战八年的我阿爸正忙着跑汉口打前站。匆匆回家转一下,看见了坐在弄堂口发呆的小石头。百无聊赖的他,穿着我阿爸的一套旧军服,嘴里咬一根狗尾巴草,怔怔地瞧着马路对面的梅园新村。前几天周恩来董必武已从那里撤返延安,那三栋老虎窗紧闭的楼房空荡荡的,分外静寂。阿爸已跟我妈通过电话,他从车上下来走到小石头跟前,上下打量他。

稀薄的阳光照耀着小石头的脚,脚上是一双我阿爸早年行军穿过的力士胶鞋。一双风尘仆仆的皮靴出现在力士胶鞋对面,石杭生的爹抬起头,惶惶然瞧着我的爹。我爹对他说,你的大名叫什么?小石头啪地站起身立正。报告姐夫,他说,我的大名叫石钱潮。我阿爸笑了笑,石钱潮,他说,我给你找了个差事,去军械仓库当个保管员吧,那里有大卡车,想来找个会开车的师傅教你也方便。

多少年过去了,我妈坐在杭州延定巷54号墙门的窗下给他的儿子踏缝纫机。军械仓库在下关码头旁边,我妈说起往事恍然如梦。江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装卸工们背驮大货包,踩着颤悠悠的跳板从码头走向甲板。小石头的媳妇从杭州过来看丈夫了,从火车站出来,先找到我家,然后由我妈亲自送去下关。道奇吉普车穿过肮脏拥挤的街道,在人流和店铺摊位中间艰难地行进。一路上这个小媳妇都在喋喋不休地絮叨,说家里的窘困,说物价的飞涨,说婆婆的不是。我妈说,我听得昏沉沉的,听得脑袋都胀大了一圈。

吉普车终于驶进了军械仓库,她们穿过忙乱的修理所和轻武器库来到后院。我妈的第一个动作是将手捂住了嘴,紧张地想喊又不敢喊出声来。她看见一辆大卡车的驾驶室里,抓着方向盘的是我大哥,旁边坐着指手画脚的小石头,再旁边才是一位老师傅。后院很大,比一般学校的操场还大。卡车在泥地上转着圈跑,车轮扬起的尘埃弥漫在半空中。我妈没敢喊出声,小石头的媳妇跺着脚狂喊,快停下啊!石头啊,这是你怂恿的不是?万一大少爷有个闪失,他爹非把你枪毙了不可!

12岁的我大哥从车上爬下来,很主动地走到墙下去面壁而立。这是我爸给他训练成的习惯,犯了错误就对着墙去站军姿。我妈却不肯这样放过他,我妈说,跪下!他的腿一弯,啪地跪下了。战战兢兢的司机和小石头语无伦次地向我妈讨饶。小石头说,都是我的错,夫人您让我替他跪下吧。司机说,夫人,您家公子天赋异禀啊,一上手就比石钱潮强多了,再说他也是一片孝心,你就饶了他吧。

什么孝心,我妈冷笑一声说,莫非他还想带着我去兜风吗?

我大哥转过头来,扮出一个很萌的笑脸,他说,妈,兜风可谈不上孝心,带着你和弟弟妹妹们逃命才是呢!我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耸耸肩,摊开双手说,要是战火烧到这长江边来了,阿爸又不在,我呢,连车也不会开,怎么挑得起做长子的责任?别,他抬起一只手堵住我妈的话,别说我还小,这是战时,妈,战争需要你儿子提前长大!

我妈看见小石头颓然坐在军械仓库的门槛上,表情呆滞,一言不发地瞧着我大哥吹牛。他的背后是垒得高高的木箱,箱子里装的是汤姆式冲锋枪,还有火箭筒和手雷,再往里看,影影绰绰地排列着一门门美国造的M-2迫击炮。这些武器跟我大哥的讲话奇特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太阳躲进云层去了,江风吹来,居然令人在夏季里打起了寒噤。母亲后来告诉我,石杭生父母在南京重逢的那天,天是灰蒙蒙的天,地也是灰蒙蒙的地。她拧着我大哥的耳朵回家去,车子发动了,她坐在车上听见那两口子站在仓库门后的说话声。真会打到这里来吗?石杭生他娘说,这里可是首都啊。石杭生他爹说,兵败如山倒,谁也说不准的。

我妈听得见车后的抽泣声。也许是真的,是那个小媳妇的抽泣声,她后悔让她的石头投奔来到这里了。也许只是一种幻觉,那个哭泣的女人其实是我妈自己。她在哭她的丈夫在战火烧到家门口时会不会回来;她在哭她的儿子才12岁就学会了开车,为的是能够带着她和弟弟妹妹们去逃命。

我妈煮了一碗面,面底藏两只荷包蛋。我妈说,你给周先生送去吧,小心一点。我拎着食盒走出墙门,向巷子两端张望。时近黄昏,天边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红霞,城市终于消停下来了,微风拂树,仿佛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声。我走到巷尾,放慢脚步打量四周,接着飞快地跑进一个小墙门。周老师,我轻声喊。周老师问,谁?门没关,谁想进就进来好了。

周老师坐在一张竹躺椅上,手上捧着一本泛黄的旧相册。一只锈迹斑驳的铁制小台灯照在他脸上和相册上,好像一幅旧情旧景的老派油画。鲁迅也是这样靠在躺椅上教导学生的,不过他靠的是藤躺椅而不是竹躺椅,听他教导的也不是我而是黄源。周克的个子跟鲁迅差不多高,同样的清癯瘦削,同样的烟不离手。我说,周老师你的小名是不是叫迅哥儿?

周克向我喷出一口烟。屋子里的气氛轻松了一些。我把食盒和筷子放到乱糟糟的书桌上,这书桌也是他的饭桌。我说,子荣呢,他回自己家去了?周老师说,他连个煤饼炉都点不燃的,留在这里何用?是啊,我说,让他吃点苦头也好。周老师抬起头朝我看着,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你幸灾乐祸啥?说不定明天就轮到批斗你了!他又向我喷出一口烟。他说,这仅仅是吃点苦头吗?这是要搞得天下大乱啊。

他吃面的当儿,我拿起旧相册一页页地看,都是1957年之前的照片。周克穿着军装,跟战友们站在潮起潮落的江边或者希望的田野上。阳光照耀着身后盛开的油菜花,照耀着他们的满脸笑容。我凝眸于一张四个人站在一个小山坡上的黑白照片,上面写着“劫后余生的战友”字样。我说,这是在那个老战场照的吗?后面是石杭生他爸的坟墓?

40多人的大墓,石钱潮是其中之一,周克放下了筷子。窗外的天光完全暗淡下来了,小墙门里灯影稀疏,勾勒出隐晦的线条和阴影。回忆中出现了一艘船,运粮食的船,水手们光着脚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本来还有一艘备用船的,半路上遇到溃兵,连货带船都被掠去,只剩下了这一艘。那是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结束,第二阶段即将开始之时。周克说。这艘船是来迎接他们的,主要是迎接周克,因为他身上带有徐蚌和淮河一线的部分国军布防图。

如果他不是那么贪婪,非要顺手牵羊带上小石头,带上军械仓库一卡车武器的话,他们应该能顺利抵达华东野战军敌工部指定的联络点。但是他过于立功心切了,而小石头更是认为理该如此。自古以来,入伙都要带投名状的,下定决心的小石头脸上泛起亢奋的红潮,激动地挥动着双拳说,这车武器就是我的投名状!说这番话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模糊的红光,好像看到水泊梁山的聚义厅里又多出了一个席位。

周克避开他炽热的眼神,低下头去看着他的脚。小石头从操场上抓来一套晾在绳子上的国军军服,让周克穿在身上,还叫他换上那双力士鞋。他自己却趿拉着一双破布鞋,露出的两个苍白的脚趾头暴露出他内心的紧张。周克说,那一刻他确实产生了一种很不靠谱的感觉,这个兵不像兵民不像民的家伙,真的成了他的革命战友吗?

月光和夜空的探照灯照耀着江边迤逦起伏的丘陵原野,这家伙开着一辆载满枪支的卡车在堤岸上狂奔。出门时,守卫仓库的哨兵瞧着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仓栅问他,你带着什么货出去呀?小石头的回答居然是张将军家寄放在仓库的走私货。这件事搞得我父母极其狼狈。我阿爸三天后从汉口被叫回南京,从机场被直接押进了国防部保密局。当然,从这个角度出发,我要感谢上苍没让他们完全得逞,至少这一车武器被截了回来,不然的话,很可能我阿爸当时就被蒋委员长给一枪毙了,那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了。

接头的人看见这辆大卡车像一匹惊慌的动物,歪歪扭扭地朝着江河相连的一处码头奔来,开车的人脸色惨白,脖子和鼻梁上沾着机油和污泥的印迹。光脚的水手中有个为首者,他皱紧眉头跳上简陋的码头。怎么回事?他问周克。惊魂未定的小石头从车上下来了,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说,快,快把车上的货搬到船上去!为首者愣了愣,一把拉住周克说,先把情报给我!周克赶紧从怀里摸出油纸密封的布防图。我们兵分两路!那人接过情报就走。

衰草拂风,江边的芦苇长得比人高,乌云遮住了月亮,几秒钟后,此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这段路起先还是蛮顺利的,周克不止一次讲给我听过,在另外两位水手的帮助下,他们只用一刻钟就把货搬完了。小石头兴奋地站在船头,向码头上的货栈和船桅告别,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繁华都市告别。现在他一点不怕战火烧到长江边了,他抱着双臂对看不见的他媳妇说,打回来好啊,打回来我就是有功之臣了,至少当个仓库主任不成问题吧。

周克躲在船舱里,他的脸隐没在夜来的江雾中。一只微微颤抖的烟头闪烁着幽暗的红光,凌晨时分,他在这微光中辨认着前进的方向。长江连接运河,江淮水网支流众多。本来容易走的水路现在很难走了,敌对双方犬牙交错,驻地和防区已是辨认不清。

探照灯光就是这时候亮起的,两道交叉的强光将这艘船紧紧锁住在离岸很近的水面上。枪声响了,只是几个点射,落在船只四周,表示你们不用跑,跑不了了。开枪的人不在水上,他们端着机枪和冲锋枪站在堤岸上,而在离得最近的码头上,已经传来了机动船启动的马达声。周克扔掉烟头走出船舱,看见东方已露出鱼肚白,小石头愣怔怔地站在船头上,突然从甲板上跳起来,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弟兄们别误会,他喊,我们是给你们送武器来的!岸上的人都笑了。

一个端着汤姆式冲锋枪的中尉,指着他身上我阿爸穿过的那套旧军装说,扮得倒挺像的,虽然没佩军衔,看上去当兵的时间比我还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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