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走了,我们铺开被褥。因为路途遥远,也因为家里并没有多余的被褥,我们一人只背了半铺铺盖,这样,我们就只能搭伙睡,两人一伙。毛球想与我搭伙,他喊道,红明,快把你的被子拿过来呀!那语气好像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似的。我望着他满脸的麻子,身上一麻,手背上鸡皮疙瘩突起。我装作没听见,他又喊了一声。我说,急啥,我先歇会儿。我的语气里夹杂着不满情绪。广盛的目光顺着我的声音寻过来,又转过去落在毛球那张麻脸上。他明白了我的不满,说,我跟红明搭伙吧,我个大,红明个小,平均一下,不挤。毛球尴尬地立在那里,那麻坑密布的脸上,重叠着失望、失落和自卑。幸好蝈蝈及时插话,挽回了他的面子。蝈蝈说,我同毛球搭伙,毛球瘦,占地少,跟他搭伙睡不吃亏。毛球那张因尴尬而越发凸凹不平的脸,便慢慢地平缓了。
山货一人占一张床。他说他自己睡,一床被子,盖一半垫一半。我暗自笑他有自知之明。他孩子多,家里鸡飞狗跳,猪粪满地,脏兮兮的,身上的卫生很少清理,谁愿意同他睡?
山菊带着几个女孩子,住在不远处的那间牛棚里。
我们简单洗漱后,广盛让我们早点歇息,说明天天不亮就得起床,把一天的秧苗准备足了。大伙很听话地躺下。我没有躺。我说,我想看看湖,在湖边走走。广盛说,到底年轻,走了一天了,还没走够。去吧,离湖远点,这湖里的泥巴滑腻腻的,小心溜进湖里。我嗯了一声,出门往湖边走,毛球跟过来。在湖边,他问我,红明,你瞧不起我?我说没有。他说,你不愿与我搭伙睡。我说,我没有不愿意,我就是想歇一会儿,可广盛把我的被子拽过去了,我能再把被子拽过来吗?
毛球说,我说嘛,你是“大学生”,有文化。越是有文化的人,就越有素质,不会瞧不起人。我听了脸上有点热。自从我上县城关镇读高中后,村里人都叫我“大学生”,可我到底不争气,没等到高考,就被刷下来了。我怀疑他在嘲讽我,便盯着他的麻脸,以这种方式报复他。毛球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强装笑脸。说实话,要不是一脸麻子,他长得挺周正。我替他遗憾,他小时候得了天花,山里医疗条件差。天花在现在算个啥?早就让预防针杀死在萌芽之中了。我冲他一笑,说,我真的没有瞧不起你,你挺好的。他拍拍我的肩,算是对我这番话的感谢。他先回了牛棚。
我只见过水塘和水库,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湖。武湖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浪漫和温柔,晚风吹动湖水,浪拍打着湖岸,拍打着岸边的洞穴,呜咽有声,我有些害怕,见蝈蝈和水莲走过来,我就跟了过去。
水莲说:“回去吧,原来湖这么凶。”水莲的话夹杂着颤音。她披肩短发,嘴唇略厚,悬胆鼻,一双眼睛很迷人,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
蝈蝈到这里来,是想挣俩现钱。他与水莲年底结婚,家具都打好了,自行车、录音机等几大件,也都置办完毕,可水莲还想要一枚金戒指,蝈蝈的爹妈不同意,说农村媳妇,戴什么戒指?戴戒指的手,还能插秧割谷吗?这样的媳妇,能养得住?蝈蝈孝顺,他不同爹妈争,自个出来挣钱。他探听过,一枚普通金戒指,七八百块钱就能下来。而出来插秧,手快的,一天能挣三十块,一个月下来,够买一枚金戒指。水莲想给蝈蝈买辆自行车。蝈蝈那个自行车,破得实在看不过眼,像相声里说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
他们到湖里插秧的目的,令我感动。我不像他们,我来插秧,纯粹是为自己。我想参加作家培训班。四月底的一次大会考,我的成绩排倒数第十名。除了语文,别的科考得都不好。班主任劝我回家,说让我明年再考。与其说是劝我回家,实质是撵我。我们倒数后十名都被撵回了家。我不怨他,只怨自己不好好学,物理数学总是不及格。
我在家无所事事时,得到一个消息:省作协与我们县《红安文艺》杂志社联合举办新锐作家培训班,为期三个月。前两月讲创作理论,后一个月采风。“采风”,多新鲜,多有诱惑力。三个月出来,我就是作家了。我兴奋得一夜未眠。
作家培训班不收学费,只收伙食费,每月三百块。我上哪儿弄这些钱呢?家里的小麦油菜虽然下来了,可我不想卖小麦油菜。这九百块钱,得卖多大一堆?想起每年新的小麦油菜还没出来,家里就东挪西借的,我心里难受。恰好广盛打算带一些人到武汉边上的武湖插秧,就对我说:“同我们一起去吧?”我心中那行将熄灭的作家火苗,一下子又燃起来,炙烤着我。
湖边空寂无人,没有我想象中成双成对漫步的恋人,我有些失落。湖边刺槐飘香,还有菜园子里一绺一绺的线豆角,开着白花的土豆秧,填充了我空落落的心。
又一阵风,水莲说:“我们山里热死人,没想到这个地方这么冷。”蝈蝈说:“山里跟湖里当然不一样。”他拉着水莲往回走。风像一把梳子,梳理着水莲一头乌黑的短发,水莲越发迷人。我想,我将来要是混出个人样来,一定娶水莲这样的女子。我这么想着,低头看看自己打着补丁的胶鞋。我心里清楚,这一天离我是多么遥远。
光线暗下来,我们回了牛棚,广盛已经躺下了。我脱衣,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我们睡通腿。牛棚到处是窟窿,湖风吹进来,潮冷潮冷的。风使五月的夜寒气逼人,我迟迟睡不着。半明半暗中,我看见毛球不时转过头来看我,那是一双监视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监视我。我佯装睡去,好让他也早点睡去。
蚊子雨点似的密密麻麻,我们没带蚊帐。半夜里,广盛爬起来,去房前屋后,薅了些艾草,点燃,又将明火熄灭。艾草的香味,很快驱走了蚊子。夜更晚,风更凉,我向广盛挤过去。他也冷,把我的双脚,抱在他的胯下。他的体温温暖了我,我很快就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