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06年第01期
栏目:本期新锐
1999年的夏天雨水很多,从南到北都是无比隐晦的日子。我每天拿出床单晾在阳台上,然后数着雨滴发呆。夏天,夏天是我最躁动和潮湿的季节。
我蜗居在这个城市很多年了,虽然我只有小小的一间房,可是它的不起眼让我感到安全和随便。我喜欢。很年轻的时候我就漂游至此,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好像就是在我坐在墙角看天的时候,悄悄滑过去的。
我喜欢坐在地上,坐在墙角。我抱着自己的膝盖,冰冷的墙紧贴我的后背,不久,它便有了体温。我的体温蓝绿色。天光的颜色,就是我体温的颜色。
整个夏天,我都在等齐野。他从另一个更拥挤的城市来。等得太久,我便忽略了很多细节,比如认识他的很多细节。我们从最初的“工作”关系,很快发展为恋人关系。但是也许我们从事着一项无比动荡的工作,从而导致我们的恋爱一直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每次我们分别前都会纷纷明确表示,婚嫁无望,各奔前程。可是因为共同的“理想”和“事业”总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的恋爱关系也就始终保持藕断丝连的特色。
这很无聊,可是,这又怎样呢,除了对一件古物的断代保持高度的兴趣,我已经不会对其他问题孜孜不倦地找寻明确答案了。
总是下雨,我开始烦躁。
齐野来的时候,带了一身新鲜的雨滴,还有一束香水百合。我努力优雅地笑着,找来去年的玻璃花瓶,摆弄着那些花的时候,我想,花还是我喜欢的花,齐野却是毫无新意的齐野了。等我转身面对他的时候,他已经拉松领带,卸掉了脸上温文尔雅从容亲切的笑容,他站在那里左右不是的样子,才让我由衷地笑了一下。
看着他点烟,我说,说吧。
他沉默一会,然后从密码箱里拿出几张复印材料。扔在桌子上。
“年初那件货,是赝品。”我笑了一下:“不可能。”他指指那些材料。我拿起来就撕了。我对他嚷:“别拿什么鉴定书糊弄我!”然后我一字一句地说:“不、可、能!”我和齐野对峙着。为了那件马家窑锯齿纹彩陶,临洮我去了六次。我有八成把握。
“齐野,你不是也帮我鉴定了吗,你不是也确认了吗?”“但是黄可,毕竟我们没有通过碳十四法检测,肉眼鉴别毕竟有误差。”
“那你要我怎么办?东西你已经卖给‘猪头’了。”“是啊,”齐野摊开手,“猪头把货卖给什么人不好,偏偏卖给台湾老大,现在赖都赖不掉,台湾老大要他年底再交一件货,否则……现在猪头找我,我只能找你,唉,这一桩买卖做的,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点了支烟,我看着齐野。
这个外表英俊内心深暗的男人。认识他三年,我始终不能看到他心里去,可是我知道他看我如看透明玻璃。我讨厌那条道上的人,我避免和他们接触,但是他们是买主,所以有了齐野,有了我们彼此逃离又彼此依赖的关系。
我掐灭烟,淡淡地说:“好吧,我再给你弄一件。”齐野的脸终于绽放如一块舒展的绸缎,他过来揽住我的肩,吻了吻我的头发。
我知道是一个梦,我看见了锯齿纹彩陶。
它委屈地摆在货仓一角,灰头土脸的,仿佛在昭示世人:我是赝品。
我抚摩着它,我哭了。我说,对不起。
记得从临洮坐汽车回兰州的路上,我还不小心碰了它一下,碰掉了一点底沿。那是我留给它的小纪念。我每年只做一桩这样的事情,挣到我这一年的花费就行了。因为我每次都会爱上这件东西,我爱上它,然后卖掉它,我害怕这种割爱的滋味。
怎么,我没有摸到底沿的小疤。我又摸了一遍,还是没有。定睛一看,我手里居然拿着一块丑陋的石头。我大惊,一下就醒了。
雨还在下,空气里是百合的香气。
我看看沙发上的齐野,他睡得正香,轻轻地打着鼾,嘴角微翘,鼻尖布满细碎的汗珠。我常常觉得,我更喜欢入睡的齐野,此时的他不处心积虑。
晚餐后,齐野问我:“是不是我今天睡沙发就表明我来意纯洁?”可惜我一晚上都在心烦,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我冷冷地说:“你从来就没有来意纯洁地来找过我。”一句话噎得齐野面红耳赤,也断送了我们死灰复燃的大好机会。
我实在是有些厌倦了,不知道是厌倦这种买卖,还是齐野。但是他们始终是紧密相关的,这是最悲哀的。
明天我就要踏上西去的列车。齐野告诉我,山西宁武荷叶坪石上村的村民不久前挖井挖出一些小型墓,有可能是东周遗存。两年前我去过平遥、太谷。我始终对山西心怀景仰,山西是个好地方,遍地宝物,每次踏上山西的土地都让我诚惶诚恐地兴奋。不知道这次我能找到什么。
拥挤的中巴肮脏的座套劣质烟的味道土生土长的语言和脸孔……这一切我已经很习惯了。我习惯了从航空座舱或火车软卧转乘大客中巴马斯达拖拉机地板车的辗转。我习惯了在路上的颠簸。我不知道我怎么选择了这样的一种生活。从一个人出生到成人之间的生活是上天赐予的,之后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可是走出我抑郁飘零的十八年的生活后,我还是在命运之河中随波逐流。我怀疑有些人注定漂泊和孤单。比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