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武是个县级市。除了具备小城市普遍的脏乱外,比我想象中城市化一点。也许因为这里有芦芽山自然保护区,有荷叶坪高山草甸。旅游资源给宁武带来了经济的繁荣。可是我无意过多停留,对风景名胜也没有兴趣。混迹在那些嘈杂的做生意走亲戚观光旅游的乘客之间,我安静而独立。我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石上村。
到达石上村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村支书非常恭敬地在前面领路。他刚刚看了我那些掩人耳目的“道具”,包括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证,一张盖着文化馆大红章的介绍信。齐野办理的道具不但齐全,而且货真价实。我是他精心打造的骗子,他是白道黑道路路畅通。我身上唯一真实的,就是我的画夹,从大学时代就跟随我,已经磨出白边。如今也不幸成为行骗的道具之一。
“到了到了,那就是李长禾的家。”一嘴旱烟沫子的村支书经过认真筛选后非常负责地告诉我,李长禾是石上村最老实厚道的后生。去年父母相继病逝,只有一个老奶奶,所以房子最宽敞。而且,他是初中生,有文化。
推开李长禾家的门,我的头碰了一下门梁上的灯泡。在昏暗的摇曳的光线里,一张年轻木讷的脸迎上来。
村支书用了很多口舌讲述我的采风,他这么介绍我的身份:画家,黄可同志。
然后村支书拍着李长禾的肩膀说:“他就是李长禾,禾禾。”
禾禾没话。
他安排我住在他奶奶隔壁,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床铺,拿来一个崭新的塑料盆和一壶开水。
我问:“茅房在哪?”他不看我,指指后院一间茅草屋。
到他离开,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看行吧?”
我说:“行。”
我的屋子没有电灯,只有一盏煤油灯。禾禾住在东边的那几间房中的一间,和我们之间隔着正屋。奶奶还没见到,我来时老人已经睡下了,我依稀能听到她咳嗽的声音。
他家房子真大。我想。可是不富裕。禾禾很木,不知道好不好拉拢,奶奶应该是个主要人物……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床有点硬,但是秸秆褥子很香。
我总是选择人口少的人家,这是为了减少麻烦。收一件货,往往要说服一家人。所以人口越少越有把握。我一般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和太多力气在这上面,只要有货,我一般都能很快得手。可是禾禾和他的奶奶,却让我隐隐感到不同寻常。我感觉此行不会太顺利。
我见到奶奶的时候,是她晒太阳的时候。她穿着月白色的布衫,坐在小马扎上,嘴一张一合念念有词,眼睛昏暗无神。当我走到她面前叫她奶奶的时候,她突然两眼放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干枯的手攥得我的肉生疼。她的眼睛深得看不到底。
后来禾禾解释说,奶奶是看你俊俏呢。我却总感到奶奶看的不是我的脸,而是我的心。我的心一直是虚的。
三天下来,我已经基本摸清了情况。父母病逝后,禾禾就和奶奶相依为命,他很孝顺,把西瓜瓤挖出来再拣掉瓜子一口一口喂给奶奶吃。可是和他沟通很难,他不爱说话,点头摇头是他最常用的语言。奶奶平时是一个慈祥的农村老太太,她唤我“小可”,常拉着我的手看她侍弄的菜园子。可是初次见面她的反常表现,一直是我心头一块阴影。那个常常来家里干家务的女子,叫家娣。她是禾禾的小学同学,正和禾禾处对象,对禾禾主动热情,对我不冷不热。我暗自叫苦,希望她不要成为一块绊脚石。
我见到了禾禾从挖井现场拣回来的陶罐,他把它放在米缸旁边,盛了半下蒜头。听说上面已经来专家整理过现场了,东周小型墓已经证实,可是其价值和规模都无法和侯马的东周墓群媲美。大部分村民拣回的器物都上交了,禾禾偷偷留了这一件并无特色的罐子,可能是觉得用得着。是东周的东西,可是纹饰粗糙造型简陋,并无多少价值,还是留给禾禾盛蒜吧。可是我并没有失望,我发现,禾禾家正屋残损的核桃木雕花案头是明家具。伙房的瓷油瓶是一件雍正器。有一只边沿破损的碗是成化民窑青花。禾禾祖上应该是殷实人家,估计他家里会有更值钱的古物。我决定留下来,我感觉这个地方不会让我空手而归。
一周后,我对禾禾说,我要画风景,所以请他陪我去宁武买些颜料。
禾禾不情愿的样子,可是他没有反对。
我们是坐村里的拖拉机去的。我和姑娘妇人们坐在一起,我闻到劣质花露水和奶腥混杂的味道,还有不知哪里飘过来的脚臭,拖拉机开起来一切都随风而逝,我有点恍惚,一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拖拉机几乎把我的屁股颠成两半。
又见宁武。
我身边走着挽裤腿穿解放鞋的禾禾,许多人回头看我们。猜测我们的关系。禾禾难受的样子让我发笑。
好不容易才买到一些不知名的颜料,我说禾禾陪我逛逛宁武吧。禾禾皱眉。我笑着又说,陪我逛逛宁武吧。禾禾叹气。我说那你回去吧。然后扭头就走。
我在街上走。眼泪夺眶而出。
谁不是孤独的呢,谁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