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2年第11期
栏目:小说
到西马村口,婚车停下了。
从东马村到西马村三里路,月巧觉得才坐上车又下车。婚车是玉龙从城里租的,很长很大,铮光灿亮,外观与月巧在北京打工时见过的婚车并没有区别。可惜只坐了这么一会,最多十几分钟吧。婚车后面是一辆大客车,能坐五六十号人,娘家送女的亲戚都坐在里面。前面是一辆双排座,车厢里架着火箭炮一样威风的礼炮。再往前,是一辆皮卡,几个年轻人站在上面,用手里的香烟把鞭炮点燃,扔到路边,噼噼啪啪响,路上就漫出一阵青烟,朝路旁的果树丛里钻。
嫁妆车是辆农用机动三轮,早到了一会,也停在路边,五彩斑斓,在阳光下格外灿烂。护送嫁妆的几个堂弟站在车上,用手搂住箱子上红红绿绿的被褥。执事东升一声喊:嫁妆车先走。三轮突突憋出一股黑烟,像费了老大劲,颠簸着一车崭新物件,进了村。
玉龙上了最前面那匹马,伴郎国强上了第二匹。伴娘兰香嫂过来扶月巧,先撩起婚纱,露出月巧脚上的红皮鞋,又附在耳边小声说:小心,别伤了肚里的娃。月巧脸上现出红晕,一时不知该怎么上这匹高大的马。马倌赶紧搬来凳子,放在月巧面前。月巧一使劲,被兰香嫂双手拥着,坐上马背。兰香嫂递上来一束花,一面镜子,说:左手拿花,右手拿镜子,这可有讲究,不能拿反了。
兰香嫂是月巧的伴娘,村里那么多女人,只有兰香嫂配做月巧的伴娘。兰香嫂是个美人,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可今天怎么也显不出平常的俊俏。也怪她今天没有特意收拾打扮,还穿平时的衣服,连头发都没有精心梳理,在这种场合可不就显得逊色。招呼月巧上了马,兰香嫂上了最后一匹马。四匹马都是枣红马,毛色像缎子一样发亮,全被马倌精心打扮过。额前有红绒球,项间一圈铜铃铛,两耳间用红绸挽一朵红花披下来,连鞍辔上也铺着鲜红腈纶毯。月巧坐到马背上,觉得西马村口立刻变样了,残败的土墙,杂乱的果树枝,灰头土脸的房子,好像都有了喜庆气。
月巧不明白玉龙是怎么想的,租了马,为什么还要租汽车,这样铺排要花多少钱。她觉得有马骑就行了。其实骑马是月巧自己的主意,结婚日子是二十天前订的,当时月巧就想婚礼那天一定要骑马。晋南一带风俗,过去是新郎骑大马戴礼帽,新娘坐花轿,穿红袄。后来移风易俗,新郎新娘都推一辆自行车,挽上红绸带,权做马。这几年,新人都坐了小汽车,不管谁家办喜事,都浩浩荡荡弄一个车队,车数量越多档次越高,排场越大,主家就越体面。月巧偏偏要骑大马,她觉得骑大马才称得上办喜事。新娘随迎亲队伍离开娘家门,叫“上马”。你想想,不骑匹大马,怎么能叫“上马”。还有,伴郎、伴娘又叫“押马”的,没有马,押什么?再说现在小汽车谁没坐过,一辈子就这么一件大事,总要特别一点。玉龙不这么想,非要坐小汽车,说某某伙计答应为他出车,到时候只需租辆婚车就行了,结果两样都用上了。
直到上马,月巧才感到怪怪的,洁白的西式婚纱,外面却斜披一条大红绸带,肩上挽一朵大红花,不停地蹭上过底粉的脸腮,手里还拿着个避邪的镜子,反正西式的,中式的,能用的行头都用上了,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玉龙也是,穿西装扎领带,照样披着挽花红绸带,也不知道热不热。太阳真毒,空气好像被热闹的鼓乐鞭炮声煮沸,随着嘈杂的声音往脸上泼。骑到马上更热了,被鼓乐迎出家门后,她和兰香嫂、玉龙、国强都坐在有空调的婚车里,从婚车下来也只在树阴下站了一小会,骑上马就完全晒在太阳下,热辣的阳光照在脸上,感觉清晨刚盘好的头发都贴在脸上。谁想在这三伏天结婚,没办法呀!本来,月巧想过年期间办事,那时候,到处都是年节气氛,喜庆。可是不行,都四个月身孕,再不嫁出去就显怀了。再说,在乡村二十六岁还不嫁人,就是老姑娘,好像没人要似的,若在城里,会被人称为剩女。都怪玉龙,说是等创下家业再结婚,又控制不住,那回,合租一间房子的陕西女孩不在,玉龙来了,干柴烈火,有了第一次,后来又有过几次,就怀上了。月巧见过村里有些女人因为怀不上,上医院,找偏方,打打闹闹,寻死觅活。自己怎么这么容易,才几回就有了。月巧听人说过,伴郎、伴娘有一件事,就是教新郎、新娘干那种事。还有,老辈人出嫁,还有压箱底的春宫画儿。现在年轻人还用人教吗,早就无师自通了。
执事东升跑前跑后,忙出一头汗,看见月巧上了马,大声喊:都好了吧,新娘新郎坐稳了,进村,乐队,起!放炮的,响着!
礼炮车上的火箭筒先咚咚接连响起,像喷气飞机一样,红黄蓝各色烟雾一股接一股朝天上奔。接着鼓乐也响起来。玉龙请了两班乐人,一班翟村的西洋鼓乐,一班岭后庄的女子锣鼓队。两班乐器一起响,声音杂乱,没有章法,好像只比谁声音大,月巧脑子就被搅乱了。
乡村规矩,不管哪家娶媳妇,都要在街巷绕一遭,有点巡游的意思,其实也是展示一下新娘风采,让大家以后都知道这是谁家媳妇。玉龙家明明就在村东,偏从西头进村,浩浩荡荡,一路响得惊天动地。还没走到十字路口,月巧就适应了,马也长年干这活,脾气好,乖巧听话,缓步跟在乐队后面,和那些乐人一样懂规矩,不紧不慢,步伐平稳,加上马倌小心牵着,只听得铃铛随着晃动的马头响,坐在上面仅有点小颠晃。只是热,太阳直直照在身上,毫无遮拦,婚纱显得很厚,快把人捂死。月巧只盼早点进家。
迎亲队伍蜗牛一样在街巷里走,乐器声、礼炮声先把窄窄的街巷挤得满满当当,又随着鞭炮弥漫出的青烟缓缓朝天空升腾。这种场面月巧见过许多次,以前曾想过,不能随便把自己出嫁,一定要把婚礼办得比谁家都热闹,现在想法实现了,却一点意思都没有,原来,办婚礼是件很累的事。不光自己累,这么多人都跟着累。
这是月巧平生第一次骑马,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坐在马背上,月巧才知道骑马也不容易,不说上这么高的马背,骑在马上一颠一晃,都觉得肚子拧,又不敢显露出来,今天她是新娘,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大的热闹,可都是冲着她来的,西马村洒满阳光的街巷,热乎乎的空气,湛蓝的天穹都是她的。连那些不同神情的眼光也是冲她射来的。街巷两旁站满了人,有的在欣赏新娘的艳丽,有的色迷迷带着野性,有的直勾勾盯着她的肚子,恨不得让她在马背上就生出个娃来。月巧就想,可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了丑。
玉龙好像很兴奋,坐在马背上腰板挺得笔直,不停和下面的人开玩笑。那套藏青色西装是前几天专门去西安买的,花了三百八十块,看来很合适,人精神多了。
终于在村里巡游完毕,再到村口,眼看就要进玉龙家了,又停下来。
乐器不响了,礼炮也不响了。阳光热辣辣照在身上。
前面传来嬉闹声。一群女孩子挡在巷中央,食摞盖被打开,里面镜子、化妆品、暖水瓶,花花绿绿,在阳光下反射出绚烂的光。执事东升大声喊:这几个女娃,谁是头儿,说说,连食摞带摩托钥匙,一包清,你们说多少。
几个女孩子唧唧喳喳,七嘴八舌和东升讨价还价。女孩子们趁淘笑讨几个封子,主家图个喜庆热闹,这种事月巧以前也不知掺和过多少次,知道淘笑没有道理可讲,就是要在不厌烦的口舌纠缠中,造成一种喜庆气氛。
马下的目光全被那几个女孩子吸引过去,连玉龙请来的摄影师也不再把镜头面向月巧,对着一群女孩子起劲拍。月巧放松了许多,目光朝远处望去,玉龙家门前挤满了人,刚拉来的嫁妆放在门前圪台上,向所有的人展示,被褥、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和摩托车,应有尽有。为娶月巧,玉龙爸专门在村口划了宅基,盖了座新院子。新院西面,堂哥世龙家也准备大兴土木,前两年冬天就拉来砖,高高垛了一大片,占满整个宅基,砖垛顶上平平的,像一片砖铺的院子。世龙就一个独生女,上完大学在省城工作,已结婚生子,世龙和老婆去省城为女儿照看孩子已经两年,可还是想在村里盖座院子。其实盖了也没人住,不过是了却一桩心愿。阳光照在砖垛上,让人觉得空气更加干热。谁在上面铺张草席,一端下面垫两块砖,就成了枕头,夜晚在上面歇凉用的吧,真会享受,闷热的夜晚睡在上面感觉一定不错,凉风习习,月光如水,仰望天幕繁星点点,肯定比睡在屋里凉快多了。那还是个隐秘的地方,有七八尺高,若不是高高坐在马背,谁也不会发现那里铺着张凉席。就是脱光了睡,两口子在上面亲热,也只有天知道。
四匹马站成一队,玉龙在最前面,下来是伴郎国强,再下来是月巧,最后是兰香嫂。玉龙怎么啦,坐在马背上,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有什么了不得事,非要在这时候说,还没完没了,浓烈的喜庆气氛好像都与他无关,说着说着,月巧就看见他那藏青色的西装背上浸出湿痕,不停地抹汗,最后竟抓起绸带抹,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月巧骑的马有些焦躁,仰头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停地刨,马倌光顾看热闹,好像忘了牵马。月巧一害怕,俯下身来,又腾不出手抓马鞍,失声喊起来。马下又一阵哄笑。有人喊:老昧,把新媳妇掉下来,看玉龙不日塌了你。老昧是马倌,听见人喊,又勒了缰绳,说:没事,没事,我这红红乖着呢。
那边几个女孩子结束了与东升纠缠,挥挥手里的红包,心满意足地离开。
东升又一声吆喝:新郎新娘下马。乐队,起!
又一阵杂乱乐声铺天盖地滚过来,礼炮、鞭炮炸雷一样,响出一片硝烟。马下又放了方凳,月巧撩起婚纱,左腿从马背上撩过,下面兰香嫂早就伸开双手招护着,等一只脚踩上方凳时,月巧忽然觉得肚里一阵悸动。就想,连没出世的小东西也知道要进自家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