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刃。
周素坐在语文教研室的办公室里,看着灰色的窗口,啸叫的风声,又让她想起上班路上的感受。因为住得离学校不远,至多两站地,她一向是步行上班。好天气里,这是很享受的事,但今天风大,这座城市的春天全靠风力一波三折地输送。风是从黄海上来的,刺刺地凉,割脸,割耳,割鼻。她眯起眼,大口喘着气,想起人们常把风比作小刀子。是这么回事。但她想说,春风如刃,这样文气些,感觉上也更贴切。这段时间,她在训练学生们写议论文,不然她会让他们写写春风,看他们还会找到什么新颖的比喻。
办公室里四个人,老陆请了事假,小尚给他代课,组长罗双红也上课去了,周素第二节才有课,所以,她可以好好享受45分钟的安静。毫无缘由的,又发热了,她无所顾忌地翻找纸巾,擦去汗,要是老陆在,她要装作不经意的,不然,他那张破嘴又要说出难听的话来。几个女教师,小尚还在谈恋爱,罗双红与周素年纪相当,周素无法判断她是不是也“更”了,因为她一向就像个更年期女人。所以,周素对自己近来的身体反应,秘而不宣,反正她没有情绪上的反常和失控,潮汗偷偷一擦就可以了。
但周素跟林默生说了的。
林默生说:“这就更了?看来我以后该少麻烦你了。”
林默生指的是床上的事。他这个人,没饭吃行,没这一口不行。而周素正相反,烦透了他的贪婪。年轻的时候,还能将就着他,这些年,她能躲就躲,课堂上站一天,累得疲软的,身体和心里都枯竭了似的。在这点上,她没法理解他,他简直不可理喻。她拿出一本养生书,叫林默生看,中年人要注意藏精,最多一个月一次,有利于养生。林默生鼻子嗤一声。“你们当老师的,就知道照本宣科。我不在此例,我身体好着呢。”
话是这么说的,最近半年,他倒也减少了活动,有时候他要来硬的,周素奋力而坚决地挣扎着,不给面子,他便郁闷地翻过身。黑暗里,两个人的呼吸都是醒着的,无声的,不快的气氛覆盖在床上,仿佛在他们的被子上又加了一层被子,闷重。
周素只顾了自己妥过去了麻烦,就是没想想,林默生是因为岁数的原因,可以减少次数的吗?如果是不可减少的,那他多余的部分是如何解决的?不过,她不是个敏感的人,对他在外面的行踪一向是不加细究的。但是,昨天,他的车停在男科医院,深夜回家来什么也不说,倒让她学着小气了。车是林默生单位车改的时候作价买下的,一直是他开着,这跑那跑,拉的什么人,她怎么知道?以前她从不想这个问题,现在倒要想想了,有车就有自由,什么事干不出来?他林默生一不阳痿,二不用让老婆怀孕,有点反常的症状,放着大医院不去,去那里干什么?她想到了不好的事,不好的词,但她不愿意再想下去,不认为有这种可能。
早饭时,周素用周周正正的目光,看了几次林默生。平日里,两人都是低头吃自己的,都是互相提醒了才正眼看对方,比如林默生说:“我理发了。”周素才好好一看,老公的头发是短了。比如周素说:“我穿这件衣服合适吗?”林默生才发现,老婆又买了一件新衣服。所以,这会儿周素的看,就显得令人诧异。
林默生警觉起来。“你看什么?”
周素问:“你昨晚怎么样?去了几次厕所?”
“没事,昨天太累了,睡得死。”
“你们打牌非得打到那么晚吗?”
“唉,不是我想玩,是组织部的人想玩,我不得不陪。这不是又要动一批干部吗?我怎么也要在退休前弄个处级吧?”
周素不作声了。有时她想,老公的小官运可能到此为止了吧?在地级市,一个普通公务员要弄上个处级,也就到顶了,上边没人,手里没钱,那也是相当难的,而林默生,到科级的时候还算顺,弄副处级时,难多了,几次都不成。周素不知机关里那些道道,但可以想出来,也听说过那里面的复杂。她对林默生说:“你弄不上正常,因为你没有付出。”林默生当然知道她指的什么,说:“这不是逼良为娼吗?”后来,他学着同事们的做法,关键的时候送了一个古董,才算到了副处的位置。现在他要弄正处,她也没什么说的。她理解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一个男人没有权或权力小了,有多难受,特别是人上了点岁数。不要说男人,就是她,没有一点权力欲,也早就觉得,在一个单位,被那些岁数小的领导使唤来,使唤去,感觉很不舒服。况且,女同事,女朋友们到了一起,从穿戴,从神情上,也见出各自老公混世的水平,都在无声无息地比着,夫贵妻荣嘛。
“我上午有课,要不下午我请假,陪你上中心医院吧?”周素突然说。
“不行,今天开会,要给领导打分,得他们先动,把他们弄走了,倒出地方来,才有我们这些人的位置。”
林默生说的可能是实情,可他怎么不说昨天的事呢?周素差一点要揭穿他,想想还是忍住了。林默生嗅嗅鼻子。“你怎么又熬药了,这回治什么?”
“更年期。”
“真的更了吗?别乱吃药。”
周素背对着办公桌,仍望着窗外一片灰白的天,回想林默生一早晨的眼神,像平素无事,又像是若无其事。要是去年以前,她定会沉不住,直截了当问个明白。如今,倒显出定力了,也修炼出“老谋”的意思了,她要看他怎么把事情拖下去,他们的生活里暗藏着什么?
丁铃铃,下课铃一响,周素转过身来,在桌前做着去上课的准备。一会儿,办公室里又喧闹起来。老陆不在,几个女教师说话就放肆多了。组长罗双红急匆匆地回来,翻出一片卫生巾。“急死我了,盼着下课,铃就是不响,我这里发洪水了。”她向洗手间跑去了。这半年,她每个月都这样,有时多得躺在家里不能动。周素瞟一眼组长的后背,心想,过去大家都年轻的时候,谁会公开地说这种私事?现在有时在走廊里,有男同事经过,也照说不误,脸皮厚了是一方面,更深层的意味也是明显的,罗双红这是在告诉别人,她还有月事,还没到更年期,殊不知,更年期的另一个表现,就是过量,真是此地无银。
周素问小尚:“这两天休息,你跟李老师介绍的小伙儿见面了吧?”李老师是数学组的,热衷于媒事,手里姑娘小伙儿一大把,名字、年龄、电话、工作,各种情况,都记在小本子上。上周跑来说要给小尚介绍对象时,周素正在场。
小尚说:“见了,但没有感觉。”
“也许多见几次,了解了,感觉就有了。”
罗双红回来,正好听见她们的对话。“要什么感觉,差不多就行了,男人,没个好东西!”
罗双红就是这么个人。瘦骨嶙峋的,硌楞楞的,却是双重性格,在年轻的校长面前,在一切紧张郑重的场合,她都是先笑再说话,细长的眼睛眯缝着,给人温文尔雅的印象。可是在办公室里,在家里,一切放松的场合,她完全是个泼妇,没有一句好话。戴安娜出车祸那年,她很认真地愤愤不平地骂查尔斯和卡米拉,好像戴安娜是她的亲戚。学校里有个女教师嫁了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儿,她说:“缺爹呀。”在办公室里谈起老公,她从来都是:“我家那个二百五。”经她宣扬,学校的老师都知道,她老公阳痿很多年了,所以她感到自己长期受到迫害一样。这会儿,她冲着周素说:“周老师,你说是不是?男人没个好东西。”周素心里对她一向鄙夷,想不出她如何在两种性格之间转换的频道,要论教学水平,周素在罗双红之上,所以,罗双红这些年也没少压制她,最近几年,她才确认,周素的确没有野心,不会与她争什么,对她的态度由紧张变得舒缓起来。周素也乐得安生,尽力正眼瞧她,但刚才的话,虽然是罗双红的惯用语,可专掉了头对她说,又落在她的心事上,她心里便不痛快了。于是,她幽冷地说:“小尚还年轻,你得给人家点光明。”
“光明?哪个女人的日子,不是由珍珠过成了鱼眼睛?”
周素心里一动。罗双红的话,一向不中听,这一句也是抱怨,却是妙语。但她没露色,只说:“小尚还是珍珠,就得当珍珠对待。”
小尚高声说:“喂,你们别拿我说事儿!”
这时,周素的心事又浮起来,罗双红的男人是不是好东西,她不知道,只是听罗双红讲,有一次,她在一个大商场门前看到老公的车,感觉奇怪,走过去拉开车门,里面坐着一个女的,她老公面色紧张,没作介绍,她摔了车门就走了。那男人好歹也是一个企业的副手,工资不低,被老婆说得一钱不值。男人,没个好东西,对林默生,周素是不愿这么想的。突然,她额头上又出来一层汗,脸上灼热。幸好,上课的铃声又响了,她拿上教案,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