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上村的鱼王,在塔镇颇负盛名。
但凡在塔镇有些头脸的,都吃过村长老万送来的鱼,这鱼就出自鱼王的鱼塘。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二十五个村长中,老万又有一个“送鱼村长”的雅号。
鱼王叫高全海。
七上村第四生产小队社员高全海才娶来一年半的女人,跳进村东二里地的坑塘里死了。
坑塘是村里人筑房取土形成的,已有两丈深。高全海拦着不让打捞,坑塘从那时起就开始有了神异,不论旱涝,水量不减,且清得骇人,露着黑咕隆咚的底,往岸边一站,就有下栽的感觉。
不久,生产队解散,高全海一不要地,二不要器物,单单要包这个坑塘。鱼苗放进去,一年后就看见水里游动着许多一两尺长的大鱼,捞了上来,黑头黑背,湿光耀眼,却没人敢吃,怕沾上邪气。
老万不怕,带头吃了,美得两颊开花。老万还亲口对高全海说:
“全海,只要我当村长,这个鱼塘你愿包到什么时候,就包到什么时候!”
村里人没理由不相信了,争着去尝,都说没吃过这么肥美的鱼。
高全海养鱼,有自己的养法,不喂草不喂料,将鱼苗丢进去就是。他养鱼,说白了,是“守”鱼。在鱼塘边上筑了两间茅草小屋,成年累月住在那里。这样的养法,村里人担心鱼长不大,事实截然相反,鱼不仅长得很大,而且长得甚美。
起鱼每年也只一次,就在七月十五夜,那是他女人的忌日。
渐渐的,高全海的鱼就有了名气,塔镇那些有头脸的人,有时主动向老万提出要吃高全海的鱼,有时老万自己主动送去。
说高全海养出的鱼好吃,很多人是怀疑的,为此曾有人做过试验,把高全海的鱼跟别的鱼混在一起,做出鱼宴,人们却总能吃出来。
每年七月十五,鱼贩子蜂拥而至。有鱼贩子留下母鱼,待它下子,育了鱼苗,想法养大,味道也与普通鱼无异。更有奇特的地方,从高全海那里贩来的鱼,离了原来的水,稍一久,味道也大有悬殊。这就决定了高全海的鱼必须现捕现吃。
到了后来,就都把高全海叫鱼王,提起高全海,反不知是谁。而实际上,真正有口福的,也就是七上村里的人,确切地说,也就老万一个人。
老万可以随时吃到鱼王的鱼。吃鱼养人,这话一点不假。
老万的女人王翠丫眼瞅着奔五十岁的人了,头上连根白头发也没有。老万更不用说了。他们唯一的儿子结婚,没仨月,就让他们给分了出去,说是喜欢清静。到底是怕儿子儿媳跟自己同住一个院子碍手碍脚。夜里常听王翠丫发出叫声,老万没两下子,是断断不能的。
但老万却做过一件很对不起鱼王的事。
村里来了工作组,工作组长姓许,是个桃花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东西,女人们都躲着他。鱼王高全海的女人长相出众,就被他盯上了,三天两头往高全海家跑。高全海没给他好脸子,但十个花花肠子,九个赖皮。这工作组长耍起赖皮来,简直没说的。高全海两口子蹲在厨房里吃饭,他赖在门槛上不走,高全海揭下一块热热的熟地瓜皮,朝门外扔,呱嗒贴在他脸上,他却揭下来吃了,还说:
“你也是贫下中农,哪有吃地瓜不吃地瓜皮的?”
高全海的女人看在了眼里,隐隐觉得丈夫过分了,见了这组长就开始有些不好意思。
在地里干活时,组长叫她去工作组拿他丢下的什么塑料皮本子。她不想去,组长板着脸说:
“看不见么,我这里走不开。”
她想叫村里的一个丑媳妇陪自己同去,组长就又说:“这里还缺着人手呢。”心想组长不是正经东西,但工作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就去了。不料这工作组长跟了上去。
老万当时是民兵连长,路过工作组时听见屋里有剧烈推搡的声音,走到窗前,探了下脑袋,就吓得一吐舌头,弯腰溜了。如果他不说,本来谁也不会知道他曾目睹过高全海的女人遭辱的一幕,但他憋不住,在床上给王翠丫说了,工作组长怎样亲高全海女人的嘴,怎样扒她的裤子,倒像他自始至终在场。
高全海的女人很有血性,跳了积满雨水的坑塘。村里人对她的死因不甚了了,街头巷尾,风言风语。王翠丫听了,也憋不住。村里人就都知道高全海的女人是不堪受辱死去的。果然,就再也见不到工作组长的影子了。
高全海拎了根碗口粗的木棒,去了塔镇。都怕出事,叫老万拦他,但老万竟没拦。高全海到了塔镇,就找工作组长。塔镇的人告诉他这工作组长一家老小全都搬走了,并把他领到公社机关后面的一个空院子里。再问塔镇的人他搬哪儿去了,塔镇的人就都摊手:
“咱哪知道呢?”
高全海无奈之下,敲碎了门窗。也四处打听过一阵,均未能得到工作组长的下落。
从此高全海就变了一个人,整天不声不响。
老万跟他从小要好,见他变成这样,觉得对不起他。当时他即使在窗外咳嗽一声,工作组长也不一定会得逞。谨慎不安地接触过高全海几次,见他并未对自己记恨,就从容多了。
高全海包了鱼塘,养出的鱼没谁敢吃。老万敢为天下先,也有表示歉疚的成分。时间一久,都把往事淡忘,连鱼王为什么偏要在七月十五日起鱼,也都说不清楚了。
胡乱猜,七月十五,艳阳天,鱼正肥。或者认为鱼王怪癖,并无其他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