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9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那天早上下了点雪,雪很薄,很小气,落在地上一会就不见了,把地上弄得湿糟糟的。就像老天爷没小心掉了点头屑在地上,他不好意思让人知道,也知道冉姓坝的人爱用嘴打话牙祭,便悄悄把它收了回去。
王希凡起床后先去看了看牛,下雪了,他对牛说,你冷不哇?牛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他在牛圈旁边取了把小锄头,走到屋檐下的菜园里,在地当中挖了一个坑,挖好后摘了两张青菜叶放在锄把上,然后解开干咸菜一样黢黑的裤带,青蛙一样蹲在那个坑上,“哎呀哎呀”地叫唤起来,像从自己身体里往外拨拉什么东西一样拉起屎来。
这是他保持了多年的习惯,他认为把屎直接拉到地里可以更好地保存肥力,就像烧酒,敞气的时间长了香味和酒劲都会下降。
他认为从肠子里屙出来的东西都是土地需要的,包括他无法控制就散发到空气中的秽气。他还认为屎越臭肥力越重,1959年吃麻根枇杷壳青菜疙蔸,屙出来的屎狗都不爱吃,现在生活好了,屙得是越来越臭了,他也愈加珍惜现在屙的屎了。屙完后,他立即用土把坑儿抚平,轻轻在上面踩两脚,把土踏紧。
他想,这块土的土肉在冉姓坝要算最肥的了,因为他在里面拉屎已经拉了几十年了。
他提裤子的时候,和他起得一样早的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对鹅说,回去吧,这么冷的天,你不怕冷吗?
鹅嘎嘎嘎地叫了三声。
鹅的叫声和呼呼的冷风有助于他的良好心情,他哑着嗓子学鹅叫,学得惟妙惟肖,分不出真假。
鹅以为他在和它说话,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嘎嘎叫了一长串,王希凡觉得非常有趣,也嘎嘎嘎地回答,鹅叫几声他也叫几声,就像两只鹅在拉家常或者在吵架。直到他把锄头放好,儿子王果从屋里出来,他才停下来。
王果嘟哝道,我还以为是二叔家的老鹅跑上来了呢。
王希凡叫王果给鹅抓把苞谷出来,王果说,你让它到菜园子里去吃菜就行了,那么大一块白菜,反正人也吃不完。
王希凡像赶牛一样乞乞地赶鹅,看了一眼正转身进屋的儿子,心想:现在就喊不动你了。
还有一天,王果就要结婚了。王果是王希凡的垫窝蛋,垫窝蛋都结婚了,作为一个农民,就算是上岸了,也就是完成任务了,再不用为儿女操心了。所以他这几天心情一直很好。他说,我爹死的时候我才六岁,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和他比起来,我比他强多了。
他现在惟一放心不下的是王果在三个儿子中有点笨,做事马马虎虎,脾气又犟,说话不会转弯,从小就教他见人让三分,可他现在为了鸡屁眼那么大的事情都要争个输赢。坡下他二叔家的鹅爱跑上来吃菜园里的红萝卜叶,王果见了就捡石头打:我日你妈你们家又不是没种。王希凡说,它是畜牲它怎么知道?王果说,畜牲不知道人知道!这句硬梆梆的话搡过来,怄得王希凡肚脐眼疼了三天。
小时候让黄荆棍做他老子,大一点了鼓起眼睛骂。和他一样高了,他便尽量用商量的口气,可听起来他完全是在向儿子讨好了。
老二王葱和媳妇挑着草篮子去挖红苕,说挖来喂猪,天冷了,懒得去割猪草。王希凡要去拿锄头,王葱媳妇说,这么冷的天,哪个要你去呀,我们一会就挖回来了。王葱说,挖红苕要不了这么多人,你在家烤火吧。对儿子媳妇的孝敬王希凡只好接受,说那我就不去了。
他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财产。王果结婚后,这房子就要分了,分给儿子们,他心里有种自豪感,同时也隐约有点失落。就要交权了,不仅仅是一种失去的感觉,还表明自己老了,有许多想要干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多,都只有留到下辈子去做了。
房子上的柱子是从什么地方砍来的,花了多少钱,他心里一清二楚,就连树当初长着的样子也历历在目。也只有他还记得,为了省钱省粮,有哪些原木是他和女人从山坡上抬回来的。房子立起来后她大病了一场,除了两根筷子,别的都扛不动了。不过就是没病她也扛不动,因为她已经是老太婆了。
老太婆听见屋后有响动,拉开后门见是王希凡,问他在找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找。她便把夜壶递给他,叫他把它藏起来,一会帮忙的人就要来了,看见了脏人。王希凡接过夜壶便往屋后的竹林走,老太婆急忙说,你不要给我倒掉了,我凑起来淋莴苣的。王希凡说,我晓得。
起来得最晚的是大儿子王笋。他在播州的一个工厂里工作,家里的人便觉得他有权睡懒觉。
王希凡要带王笋去地里踏勘,王笋说,现在去干什么,帮忙的人要来了。王希凡说,还早呢,他们要早饭过后才来。
王笋心想,你要怎么分就怎么分吧,我去干什么呀?可他为了尽孝,为了当好“公证员”,不得不乖乖地跟在父亲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