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3年第03期
栏目:名家点评·中篇
我有两个姑姑,一个是大姑,一个是老姑,她们的弟弟叫孙德化。孙德化就是我爹,孙德化的爹叫孙大胡子,不是因为长了大胡子才叫孙大胡子,是因为我爷是土匪,这种职业当年在东北挺时髦,统称为“胡子”:张胡子就是张土匪,崔胡子就是崔土匪,我爷曾是蜘蛛山地区胡子们的首领,所以叫“大胡子”,俗称“总瓢把子”。他在四十二岁就金盆洗手,到孙家湾烧窑,做一种特殊的瓷器,这种瓷器统称为“芙蓉瓷”:一是因为窑变后它会产生红、白等色的花样,看上去和木芙蓉很像,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美丽;再是有些高手烧制的“芙蓉瓷”有荷叶的清香味。我爷就是这类高手,他们生产的“芙蓉瓷”色香俱全,是孙家湾的一绝,很贵重,因为原料和配方要求极严,稍走点样儿就没有“芙蓉瓷”的色与香,也就称不上“芙蓉瓷”了。我爷把“芙蓉瓷”看成他的全部,我大姑就叫孙芙,老姑就叫孙蓉,她们都是我爷烧瓷的助手,都长得和“芙蓉瓷”一样流光溢彩,我爷四十二岁那年,她们分别是二十一和十七,我爹才十三,都说本命年有灾,应验到我爹身上是他十三岁被人绑了票,对方不要钱也不要粮,只要当家的拿一个女儿出来换儿子,这种票儿叫“香票”,一九二九年夏天,我爹就被绑了“香票”。
我爷分析:绑票的土匪可能是他的接班人独眼二爷
我爹后来跟我说,他十三岁的夏天,天气酷热,白天有两个太阳,肩并着肩,把热浪泼向孙家湾,搞得野田禾稻半枯焦,孙家湾的清水河在正午时分,扔进茶叶,能沏出茶色儿来,就是说河水都被晒热了,但河里仍是孙家湾温度最低的地方。我对他的讲述始终执怀疑态度,一是因为我知道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再热也不会出来两个,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嘛。他说两个太阳,还肩并着肩,一定是他眼睛有毛病,看东西重影,否则就是骗人。还有茶叶能被河水弄出色儿来,我也不敢相信,那说明河水至少有五六十度,陆地上还不得跟火焰山一样,那还能有喘气的吗?即便是茶叶在河水里能出颜色,谁会那么缺心眼,把茶叶往河里倒?这说明我爹纯粹在发挥他的想象,他后来不应该当什么县长,而应该当作家。爹对我的怀疑态度很吃惊,他说哎呀你连亲爹的话也不信?我说就是不信,我爹说这劲头儿像你老姑,你老姑怀疑一切。他还说,在我老姑面前,他就撒不了谎,一撒谎准被揭穿。只要他开口说话,老姑就要旁敲侧击找出相当数目的漏洞,指出其中不可信的成分,结果到最后我爹也搞不准自己究竟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比如他十三岁的夏天,喜欢整日泡在清水河里与鸭子和鹅为伍,我爷不让他下河,河里淹死的孩子比出天花死的还多,但我爹会从私塾先生那里逃学,然后在河里一泡一天,我爷窑上有活儿,看不住他,阻止我爹下河的任务就经常由我大姑和我老姑代劳。她们是轮流到窑上给我爷当助手,在家的那个就是负责监督我爹有没有下河,如果有,我爷回来是要打手板的。我爹最喜欢我大姑在家,他泡够了就装出一副刚从私学下课的样儿,从从容容地回家。大姑多半是在做刺绣活儿,我爹不等大姑问他,先打招呼。
我爹:“大姐,您绣活呐,哎呀这绣得真漂亮,难怪我们先生今天上课时一个劲儿打听您,问我孙家湾长得最漂亮的、绣活儿做得最好的孙芙姑娘是我大姐还是二姐,我说那是我大姐啊,他就说自己家里太穷,要是有钱,他一定把孙芙姑娘的刺绣都买下来。
我大姑:“胡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我爹:“说了不止一遍呐!”
我大姑:“那明天你给他带个枕套去,对了,今天没逃学下河吧?”
我爹:“瞧您说的,我是逃学的人吗?我上进还来不及呐!我得跟胡先生好好学学问,还得超过他,要是以后他当了我大姐夫,我不能让他瞧不起我这个小舅子不是?”
我大姑:“说什么呢?你胡先生跟你说的话,可别跟别人说啊!姐给你煎荷苞蛋去……”
我爹就骗两个煎蛋,外加一个枕套、手帕或烟叶口袋之类的绣活儿,他才不会去送给胡先生,一准儿卖掉,钱听戏,要不就换板鸭或腊肠,揣到游水时吃,我大姑可一直蒙在鼓里。
开始我爹也用这方法蒙我老姑,他在河里泡够了,约摸快放学了,仍装模作样按时回家,老姑也在做刺绣,我爹也不等她问,就先开口。
我爹:“二姐,您绣活呐,哎呀这绣得真漂亮,难怪我们先生今天上课时一个劲儿打听您,问孙家湾长得最漂亮的、绣活儿做得最好的孙蓉姑娘是我大姐还是二姐,我说那是我二姐啊,他就说自己家里太穷,要是有钱,他一定把孙蓉姑娘的刺绣都买下来……”
我老姑:“今天上课,胡先生这么说的?”
我爹:“说了不止一遍呐……”
我老姑说:“这话是当着所有学生问的吗?”
我爹说:“可不……”
我老姑:“他上课时不讲课怎么会问你这个?”
我爹:“他是上课前问的……”
我老姑:“上话里有话前问的?你说他说了不止一遍,那么是上关路课他又停下来,说了那些话?”
我爹:“没有,他下了课又说了好几遍,你会准点回家来吗? ”
我老姑;“胡扯,他要是下课又说了好几遍,你会准点回家来吗?”
我爹:“我想想,他是上课前就问了好几遍……”
我老姑:“他记性不好?一件事要问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