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2年第01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天上掉下来的有:雨,雪,雨加雪,冰雹,流星,鸟屎,空酒瓶,馅饼。还有林妹妹。
掉在郭旗头上的是最后一样。郭旗对江海波说:“晕死。”
郭旗是在手机短信里这样跟江海波说的,当时已接近零点,郭旗想象得出江海波躺在熟睡的老婆身边,一边看电视,一边快速而简短地给自己回短信。果然,江海波回过来的只有两个字:别晕。
别晕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突然冒出来一个妹妹,你能不晕?郭旗盯着手机傻坐了一会,想想江海波不会说出什么更有安慰性的话来,失望得很,索性把手机关了。江海波这人就是这样,机械得跟个机器人:有发达的肢体,超发达的脑袋,就是没心,没温度。就算有,那心也是机器人身上一个铁质的零件,那温度也是有开关控制的恒温,永远波澜不惊,不发生变化。郭旗父亲之死,郭旗第一个告诉的人是江海波,江海波只在电话里对郭旗说,这种事,谁都会轮到。别的就什么也不说了。在郭旗最最需要肩膀的时候,江海波表现得像一块坚硬的金属,这块金属甚至没有略表一下悲痛,更没有略表一下关心,这让郭旗很是受不了。郭旗觉得江海波至少应该问一问自己的情况,说几句温暖点的话,哪怕是假装出来的关心也行。但江海波惜字如金,且字字是铁,很硬,很冷,像钉子一样带着锈蚀之后迟钝的痛,让郭旗很难消化。但越是这样,郭旗越不打算放弃这块铁。
郭旗跟这块铁较上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认识起,就是郭旗在主动。江海波不主动,也不被动。当郭旗不管不顾往前冲的时候,江海波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架势。郭旗受了打击,想要鸣金收兵了,这时候江海波却撤了防,城门半开,放郭旗进去。但铁总归是铁,硬邦邦的,几个回合下来,弄得郭旗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以至于父亲病重,到父亲死,都没有顾上。这是郭旗最最愧疚的。因此郭旗在父亲的遗像前没有节哀,大哭,哭得天黑地暗,数日过去了也没能从悲痛中爬出来。
后来,袁冰给郭旗打电话,说自己的房子要拆迁了,一时找不到住的地方,问郭旗能不能把她父亲的那套房子给他住一段时间。袁冰开玩笑说:“我付你房租”。
郭旗就去抽屉里找钥匙。郭旗从家里搬出来后一直留有家里的钥匙,为的是回去进门方便。只是郭旗最近几年很少回去,她很忙,先是忙离婚,后是忙恋爱,和江海波不明不白,纠缠不休。
郭旗找到钥匙后,把头梳了梳,发问戴一支镶钻的牡丹,身上穿了鲜亮的裙子,裙子有点夸张,裙摆一缕一缕的,再穿上一双短靴,简直就是武侠片里无所顾忌的丐帮公主。郭旗就在邻居大妈和大爷们责问的眼光里进了楼道。照理父亲刚死,郭旗应该穿得素气一点,至少,不应该是这种引起民愤的穿法。但自母亲死后,郭旗就乱了章法,她完全抛弃了母亲生前对她的苦心教育。以往楼上楼下的人训斥子女,说的是:看人家郭旗,站有站相,坐有坐样,多有教养。或者是:看人家郭旗,多听话,做事多有样子。但随着母亲的死,这样的话也陪葬一样进了母亲的坟墓。拿郭旗做榜样的大妈和大爷们,迷茫得很,不知道该怎样实施对子女的教育,严了不是,不严,也不是。他们后来评价郭旗的话,幸亏郭旗母亲是听不到了,如果听到,她一定会气活过来,从坟墓里跳出来修理郭旗。依她的性格,怎么能让自己一辈子苦心经营精心打造的名牌成果就这样付水东流了呢?
那天郭旗上了三楼,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先是防盗门,老式的那种。接着开里面的木门。门开了,郭旗首先惊讶地看见鞋架上摆着好几双鞋子,有父亲生前穿的拖鞋,也有女人穿的方口鞋。客厅的地板上干干净净,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落满灰尘。再看家具,茶几上摆着水果,是新鲜的。水果旁边是茶杯,杯口冒着热气。郭旗有些反应不过来,脑子木木的,恍惚间觉得父亲还活着,就躺在卧室的床上看报纸,看书。郭旗就往卧室里走,推门进去,见床上空着,被褥整齐。郭旗又往书房走,她看见父亲的遗像端端正正摆在书桌正中,前面供着香,烟袅袅地往上飘,一直飘到了雪白的天花板。
香是才点着的,还有大半炷。
父亲是真的死了。
郭旗呆楞着。一股风从开着的窗户哗啦啦吹进来,把父亲遗像前的一些纸吹得满地乱飞。郭旗打个冷战,谁?是谁在这里?是父亲的魂吗?还是什么幽灵?
郭旗跑到客厅,大口喘气,喉咙被什么死死掐着似的,呼吸极其不畅。郭旗不是怕,是觉得怪异,就像大白天的,在大太阳底下看见了鬼,让人觉得多么的不可思议。
郭旗喘了一会,慢慢冷静下来,觉得事有蹊跷。郭旗记得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自己把房间的窗子全关死,把门也是一道一道锁好了的。难道有什么流浪汉、小偷之类的人,撬了门锁住了进来?这似乎不太可能,因为门窗都是好好的,没有发现破坏的痕迹。那么,又会是什么呢?死人的空房子里,居然有活人的气息,一切都如父亲生前一样有条有理的存在着,这不能不让人万分奇怪。
郭旗站在客厅,百思不得其解。
哗——轰。卫生间有冲水的声音。郭旗应声转过头,看见卫生间的推拉门开了条缝,钻出个披散头发的女人,女人两只手还在腰间提着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