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7年第08期
栏目:小说榜
在弥来的目光尽头,刁榜坳口衔住了那枚熟透的夕阳,吐出了达香高挑的身影。达香在走下坡路,她洁白的牙齿在渐渐暗淡下去的阳光里闪闪发光,红色的挎包在她手里忽前忽后地晃荡着,时不时被她抡成一个又一个大圆圈,那红色就有些恍惚起来。
弥来嘀咕着:“这女人,怎么就回来了,还不坐车?”
达香一直亮着一口白牙走到弥来的跟前。弥来干着一张酱紫色的脸问:“怎么不坐车却走路回来?”达香的那口大白牙依旧亮闪闪的,说:“坐车累了,屁股麻疼麻疼的,我就走回来啦。”弥来又问:“你到哪里下的车?”达香说:“那城。”“那城?你就从那城走路回来?”弥来的小眼睛睁得比水牛的眼珠都大,从那城到娄圩村可要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呢。达香点点头说是啊!她好像很不理解弥来的大惊小怪。弥来摇摇头,叹服道:“你真行,这么远的路你都能走回来。”
弥来不知道,是春光把达香送上开回那城的班车的,并叮嘱司机中途不能让她下车。达香顺利到达那城要转坐路过娄圩村的班车时,才发觉口袋里的两百块钱不见了。那两百块钱还是春光替她买回那城的车票后另外给她的。在那之前,达香的口袋里已掏不出一分钱。
弥来看着达香说:“总是笑总是笑,没合拢嘴过,是不是得几捆钱回来啦?”
达香仍是没心没肺地笑,说:“没有!要钱做什么?我又不喜欢钱。”
弥来犯迷糊了,没好气地说:“真像德会一样。”
德会是村里的傻子。弥来本是悄声着自说自话的,可达香还是听见了,就白了弥来一眼,说你才像德会呢。达香并没有真正气恼弥来说她像德会,她乐呵呵的样子让弥来搞不清楚她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弥来似乎这时才发现,与他同床共枕了十八年的妻子蓝达香的牙齿竟那么白,那么亮。
弥来问:“你还不回去,在这里干什么?”
达香说:“我才不回家呢。”
弥来反问:“你不回家你去哪里?”
达香向弥来伸出一只手,说:“你给我钱,我要回深圳。”
弥来又瞪他那双小眼睛。这时,那张小眼睛不仅仅是像牛眼那么大,看样子像是立刻就要爆出来了。
弥来说:“肯定是吃梧桐果吃晕了,你回来这一阵子找魂儿啊?”
“你才吃了梧桐果呢?”达香突然高声叫起来。她显得很愤怒。“你不给我,我就问黄文贵要。”
黄文贵是娄圩村小学的校长。那时是孩子们的晚读时间,弥来和黄文贵坐在校园大榕树下水泥板制成的乒乓球台闲聊。无意间,弥来就看到了从刁榜坳口上走下来的达香。
达香把手伸向黄文贵,说:“文贵,你借给我五百块钱,我回深圳了就寄回来还你。”
黄文贵笑着说:“嫂,我现在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晚上吧,晚上我送到家去给你。”
弥来一听这话,急地叫起来:“文贵,你也疯了吗?”
黄文贵没有理弥来,只管和达香说话:“嫂,你先回去吧,晚上我给你送到家里去。”
达香说:“你可一定要送来。”
黄文贵说:“一定!你就先回家去吧。”
达香带着黄文贵的承诺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达香走后,黄文贵凑到弥来的耳边,悄声说:“弥来,比起去深圳之前,阿嫂简直判若两人,有点不正常啊。”
弥来疑惑地看着黄文贵,问:“哪里不正常了?”
黄文贵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弥来回想达香刚才的种种,再回想去深圳之前的她,真是判若两人呢。弥来脑子突然轰的一声鸣响,他感到自己的世界顷刻间摇摇欲坠。
“不会吧?”弥来在问自己,还是黄文贵,抑或是别的什么,他已搞不清楚了。
“但愿不会,可我看着太反常了。你也跟着回去吧,看看怎么回事。”黄文贵说
一回到屯子里,达香就到处宣扬,说深圳到处是闲人,他们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还不用做工。
弥来听到这些,气得脖子根都要爆裂了,就气势汹汹地从家门旁边的角落里操起一根扁担冲到在人前滔滔不绝的达香跟前,边驱赶着她边骂她的娘:“我说不去你偏要去,现在见鬼了吧?中邪了吧?”达香在扁担的驱赶下一惊一乍地蹦跳着跑回家去,嘴里还嘟哝着:“你才中邪了呢,我和人家聊天碍着你了吗?”
弥来还在不住地骂达香的娘。他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弥来本来就不同意达香跟着春光去深圳。弥来说:“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跟着春光这样的小姑娘到深圳去有你的工做吗?”
达香说:“怎么没有,春光说我可以进电子厂去做的。”
弥来说:“不去了,去了谁来料理这家里?”
弥来一想到要自己照料家里的猪、鸡、牛,还有田地里的庄稼,他就犯难。那么多年来,这个家主要还是达香一个人操劳着,弥来只是在周末及假期才能帮上忙。为此,弥来没少受到达香的埋怨,两人也常为此吵架。达香对自己的不理解,让弥来很郁闷,他常常借酒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谁能想到,没结婚之前滴酒不沾的弥来现在会每晚独自喝下一斤玉米酒。
达香说:“家里不是还有你吗?”
弥来说:“那我每天不用去上课啦?”
达香说:“我看不去也行了,就你那每月四百来块钱工资,春光在深圳干一个月就顶你三四个月。”
弥来一时语塞,除了沉默他还能说什么?都21世纪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百斤猪肉。
春节时,春光的母亲和达香一起聊天时,说她家的春光在深圳的工厂打工,月工资就有一千多。达香一听就心动了,忙向春光打听能不能跟她去深圳打工。春光说,你就别逗我了,弥来哥是领国家工资的,还养不起你?达香听春光这么说就很不屑,说,还领工资的,是我养他还差不多。就他那点工资,每回没到月底就花完了。现在韦江韦流兄弟俩都在读书,我们这日子过得更紧巴了。你没看见,我们还住在那两间老瓦房里吗?村里人刚开始去广东打工那阵子,我也想跟着去,可是他不让我去。他说我一个文盲去广东,还不让人给卖了。我看啊,他是怕我走了就不回来,把两个儿子丢给他管。当初我要是不听他,去到现在,我们盖两层小楼都没问题,更不用说两个儿子的学费了。春光说,你要是真想去我就带你去。当然,刚开始进去工资可没我的多,但肯定抵得上弥来哥两个月工资。达香无限神往地说,那也很不错了啊。春光就点了点头。
达香又对弥来说:“也不能老巴望着你那点工资啊?两个儿子,大的在读高中,小的准备读初中,哪个不花钱?再说我们也该盖两间平房了。你没看见一到下雨天屋里就到处漏雨吗?现在全屯可就只有我们家还窝在这种破瓦房里了。亏你还是个国家干部,就不觉得丢人?”
弥来说:“有什么好丢人的,全屯就我一个还在送小孩读书,他们有谁送?”
弥来嘴上虽硬,但已不再坚持。他也清楚早些年就应该答应达香去深圳打工。想想现在,要送两个孩子继续读书,还想要盖两间平房,就靠他那点工资和达香养的那两头猪,难!
达香就跟着春光去了。去了也就去了,可还不到一个月,就傻乎乎笑呵呵地回来了。
弥来想,达香到外面一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