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2年第11期
栏目：名家点评·中篇
南北朝太和七年（公元483年）盛夏的一天，天将黑时，在一些大臣、太监、侍卫的簇拥下，载着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新封左、右昭仪冯妙莲、冯玉莲姊妹的两辆喜车，进了位于平城（今山西大同）北半部的皇宫南门。
冯妙莲、冯玉莲乘坐的喜车一前一后到了东宫门口，相继下车。她俩都十七岁（年龄都按传统习惯指虚岁），两个都是脑后拖着四条辫子，头戴绣着五颜六色百合花的小方帽，上身穿浅绿色襦袄，下着天蓝色紧腿裤，脚穿绣着莲花和云纹的青布鞋。二女虽然服饰打扮相同，但从像貌上可以断定并非孪生姐妹。二人跨过一副马鞍进入宫内。
此时，孝文帝已经立在东宫门内。他体态细高，穿着大红衣裤，脚蹬高腰黑皮靴，腰系黄色蹀躞带，头戴尖顶藏蓝浑脱帽，脑后拖着一尺多长的辫子，富有棱角的五官和整个脸如雕刻而成，面色黝黑，唇髭初显，嘴紧抿着，呈下弦月状，额头前鼓，发际拐角与立眉的眉梢相连，鬓角垂到耳下，眉心隆起一个圆圆的包，神情冷峻、木然。当两位新人下车时，他那深棕色眸子射过去明亮如锥的光。冯妙莲、冯玉莲也向孝文帝望去。上次相见时的情景油然在三个人的眼前闪过……
那是四年前春天的一个上午，十三岁的孝文帝随着冯太后来到她兄长昌黎王冯熙的太师府。
冯熙和妻子博陵长公主热情接待他们，命人敬上茶酥、果品等，准备午宴。说笑了一阵之后，冯太后让博陵长公主派人叫来冯妙莲、冯玉莲姊妹。冯妙莲是博陵长公主所生。冯玉莲的母亲是府中一个汉族婢女，生下冯玉莲不久便被博陵长公主寻个借口打成残废，不堪痛苦而自缢身亡。
“参见太皇太后、陛下！”冯妙莲、冯玉莲上前施礼。
“你俩都长这么大了？”冯太后故作吃惊地说，转向孝文帝：“鹏儿（教文帝的乳名），你看她俩，是不是越长越靓丽了？”
“伊姆（鲜卑语，称呼母亲）说的是！”孝文帝点着头，看着姊妹俩。
冯玉莲比冯妙莲小，个子却比冯妙莲高近半头，体态苗条，五官秀气，举止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冯妙莲生得小巧玲珑，有一双灵活、明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面部表情十分丰富，红润的小嘴半张，露出两排碎玉般的牙齿。
孝文帝蓦地想剧所钟情的百合，觉得冯妙莲的容貌与百合很像，而冯玉莲的气质又与百合有几分相似，但还是在心里说：你俩合起来，也不如百合的三分！
有人进来摆宴。冯太后以家宴为由，让冯妙莲、冯玉莲同席作陪。孝文帝并不知道，冯太后今天来，就是要他对这姐妹俩产生好的印象。她早已暗暗打定主意：孝文帝的皇后将在她的这对侄女中产生。孝文帝发现，对面冯妙莲的目光不时飞过来，脸上布满甜蜜的笑，而冯玉莲恰恰相反，没看自己一眼，神情冷漠。
“妙莲喜爱唱歌，学了不少。何不为太皇太后和皇上献上一曲？”博陵长公主笑着说。她是冯太后已故丈夫文成帝拓跋浚的妹妹，很清楚冯太后的心思，早就盼望自己生的女儿冯妙莲能成为皇后。
“小女献丑了！”冯妙莲兴冲冲起身唱起来：
可怜谁家妇，缘流濯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
冯太后连声笑着：“好、好好！”孝文帝也觉得冯妙莲歌喉婉转、清亮，故意问：“这是什么歌？”冯妙莲抛给他一个媚眼，娇滴滴说：“回皇上！这是江南民歌。”“可知此歌出自谁人之手？”冯妙莲脸上的笑容消失：“小女……不知。”冯熙扭过脸：“玉莲可知？”冯玉莲淡淡地说：“南朝大诗人谢灵运。”孝文帝将目光转向冯玉莲。冯妙莲瞪着冯玉莲，因为咬着牙，两腮的咬肌鼓起。
冯熙看着孝文帝，说：“玉莲自小喜爱读书，是个才女呀！”孝文帝注视着冯玉莲，问：“玉莲最喜欢谁的诗？”冯玉莲答：“小女最喜欢陶渊明的诗。”孝文帝问：“你可记得？”冯熙催道：“快给皇上朗诵！”冯玉莲想到昨晚吟与涂鉴的那一首：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孝文帝沉吟着：“‘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确该如此！生涯短暂，不可荒废光阴。”冯熙说：“玉莲自己也会作诗。启禀太皇太后、皇上，让玉莲将她作的诗吟上一首，可否？”孝文帝说：“好啊！”冯玉莲脸色更红：“小女可不敢献丑。”孝文帝说：“在府中又无外人，谈何献丑？”冯太后笑了笑，也说：“玉莲，皇上想听，我也想听，你就吟一首吧！”
冯玉莲神情慌乱，竟然一首也想不起来。孝文帝说：“不要急。选一首你最喜欢的！”冯玉莲想到昨晚与涂鉴去西山的路上，与他对的诗，忍着心慌，吟咏道：
铁血亦有泪，方为大英雄。任尔蹈四海，乐守广寒宫。
孝文帝兴奋地说：“好一首刚柔媲美的诗！”冯太后问：“这是你的即兴之作，献于皇上的？”冯玉莲看她一眼，忙低下头，心跳更快，暗叫一声：涂鉴！孝文帝脸也一红，因为想到了百合。冯太后和冯熙相视一下，仰脸大笑。
冯妙莲急忙站起身，脸上又满是明媚的笑，看着孝文帝说：“小女为太皇太后、陛下歌舞，以助酒兴。”博陵长公主对冯太后说：“妙莲的舞跳得才好哪！”冯熙说：“玉莲，去取筝来弹奏。”冯玉莲瞥了冯妙莲一眼，见她正将冷冷的目光瞥过来，心下明白，说：“小女弹得实在不好，不敢献丑！”“小女可以边歌边舞！”冯妙莲紧接着说，随即翩翩起舞，舞姿婀娜，歌声悠扬，面带甜甜的笑容，明亮的眸子不时飞向孝文帝。孝文帝却不时瞥一眼冯玉莲……
在司仪大臣主持下，孝文帝和两位新人在东宫内的太庙拜祭天、地、神和列祖列宗。而后，孝文帝引着冯妙莲、冯玉莲在众人簇拥下，前往西宫区的紫宫、霞宫。
在紫宫院内东南处，已设有一顶青色毛毡穹庐，东向的毡门大开着。孝文帝和冯妙莲下了喜车，稍等一会儿，冯太后带领一些近支皇族的人来了。众人簇拥着一对新人，相继进了青庐。所谓青庐也称“露施帐”，是由女巫在宅院东南确定的一块“吉地”上安设着用青布（冬天用黑毡）制作的穹庐。紫宫这座青庐和西侧霞宫的青庐一样大，都是圆形尖顶，内铺红毡，兰香弥漫，两侧设有几案，摆着花瓶，内插一束束五颜六色的菊花。高高的烛台上，燃着一支支大红蜡烛。靠里侧横放着一张大床，上面罩着粉红色半透明的小帐，前侧向两旁撩开，展现出床上绣有龙、风、鸳鸯、百合花的合欢被。
孝文帝在床前停下，冯妙莲低着头，神情激动而兴奋。孝文帝仍然紧绷着脸，如同在参加葬礼。冯太后不时将犀利的目光射向孝文帝，也阴沉着脸。
随着司仪大臣高声叫道：“有请陛下与左昭仪，行交拜礼——”教文帝机械地和冯妙莲互行本民族的拳礼，再随着“礼——毕”抬起头，转向冯太后和众人也施了一礼。冯太后脸上挤出笑容，轻声说：“愿你们早得皇子！”
冯太后带着孝文帝等人前往西侧的霞宫。冯妙莲追到门口，口吐娇声：“陛下！”孝文帝止住脚步，回过头看着冯妙莲，冷冷地问：“何事？”冯妙莲满脸灿烂的笑容，比三年前更加美丽，身子倚着门，眸子里闪着柔情，红润的小嘴发出哀婉的声音：“婢子就站在这儿，等着陛下！”
孝文帝和众人来到西侧的霞宫，与冯玉莲重复了和在紫宫完全相同的交拜礼。
冯太后带领众人离开了。冯玉莲淡淡地说：“姊妹有序，请陛下去阿姊处歇息。”
孝文帝很有些意外，转过身注视着冯玉莲。同三年前相比，冯玉莲的体态丰满了一些，但仍不失苗条，容貌没有多大变化，气质又添高雅，神情更加冷漠，身上像有无形的冷气在散发着，颇有袭人的魅力。孝文帝道了声：“好。你也早些安歇！”向外面走去。
孝文帝并没有去紫宫，回了自己的寝宫六合殿。他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条二尺多长黑亮的发辫，呆呆看着，思念着两年前被冯太后赐死的贞皇后百合，眼里流出泪来。
站立在紫宫门口、躺在霞宫床上的两位新人也流出泪来。冯妙莲是着急、委屈的流泪；冯玉莲在回忆着昨夜与情人涂鉴的生离死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