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7年第07期
栏目:百姓故事
王娜郁郁地从铁桥返回山城,打算回西北了。
她是因为参加中国药业杂志社的编委座谈会而到山城的。她担任这个杂志的编委多年了,可参加这样的会议还是第一次。以前没时间,现在退休了,时间有的是。其实她才刚逾“知天命”,可部队缩编,两个副院长必须退一个,另一个副院长比她足足小两岁,只得她退了。会议结束后,同行们都各自散去,她却留了下来。她要在这座度过中学时代的城市里游览一番。她希望能和“知青时代”的同学在一起叙叙旧。可她却不知道任何一个同学的信息,只知道他们大都返回山城工作了。对这座曾经非常熟悉的城市,她感到一种新的陌生。那天她突发奇想,决定到当初插队落户的地方去看一看。她如愿以偿地回到了“第二故乡”,然而所见所闻却让她非常失望。除了她尊敬的老队长夫妇早已过世外,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乡民们依然过着贫苦的日子……那里的青蒿长得特别好,她是药学专家,想利用那里的资源就地办个青蒿素提炼厂,为当地的经济发展作点贡献,乡政府也乐意提供优惠条件予以支持,可却没有资金投入。百般无奈,她只得“打道回府”了。
在王娜准备订飞机票时,偶然听人说南山有家名叫“知青山庄”的游乐园,是一个当过知青的老板办的,专供曾经当过知青的人游乐,吃、住、玩都只收成本,周末还有免费的文艺表演。她对此很感兴趣。她问过去“知青山庄”的路径后,乘了一辆出租车到了那儿。
这是一片占地三十来亩的庄园。园中设有健身房、棋牌室、卡拉OK厅等,还有一个能容纳二百人的小礼堂。靠南面的围墙边有一排用稻草做屋顶的猪圈,养了二十来头肥猪。园中陈列着石磨、滤子、石碾、风车、水车等大型农具;房间的走廊上放置些箩筐、锄头、背篼等物;墙壁上挂着干辣椒、包谷、蓑衣、斗笠。还贴些“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农业学大寨”之类的毛主席语录。进入园中,仿佛置身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舍。王娜兴致勃勃地一一浏览着园中别出心裁的“景点”,像鉴别文物似的观赏着那些陈设,心中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晚餐是自助的形式,老腊肉、回锅肉、酸菜汤、包谷羹、红苕饭、河水豆花之类的农家饭菜各尽所需,王娜盛了一碗包谷羹,夹了几块咸萝卜,吃起来觉得特别开胃。
晚饭后不多久,礼堂里的文艺演出开始了。演员们都是五十岁上下、下过乡的老知青,演出的也全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节目。诸如“革命样板戏”、“红卫兵战歌”之类。演出结束后,开始了自娱自乐,想唱什么歌、表演什么节目,只要台上空着,就可自由到台上去唱、去表演。游客们都十分踊跃,按照各自的喜好,有上台跳“忠字舞”的,有唱《社员都是向阳花》的,还有上台去说一段当知青时的笑话的。王娜的情绪被感染了,等台上稍有空隙的时候,上台去拿起麦克风唱了一曲《翻身的人儿想念毛主席》。这是当年她在山城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独唱的歌曲——她唱,国强用小提琴伴奏。这是他们的“成名”作。当王娜满怀深情地唱完这一曲时,不知是因为台下的掌声,还是回忆起当年演唱这首歌曲时的情景,她禁不住热泪盈眶了。啊,三十年了,国强,如今你在哪里呢?
自娱自乐持续到十点钟时,山庄的老板——一个五十出头的高个男子上台演出压台节目,小提琴独奏《娜娜》。
这是一支优美的抒情乐曲。随着那男子手臂的轻柔游动,悦耳的琴声像潺潺流水般地倾泻出来,轻轻地叩击着人们的耳膜。原本噪动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进入了一种美妙的境地。
“《娜娜》!”这琴声让王娜一怔,记忆的闸门蓦地打开……共和三队的竹林,二十岁生日时的愉快聚会,刘部长的训斥……一幕幕随着流畅的琴声在脑海里回放。瞬间,她认出那拉小提琴的男子就是国强。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是他,没错,绝对是他!终于,她再也克制不住了,激动得发出了一声跟自己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尖叫:“国强!”飞快地冲上台去,双手紧紧地抓住那男子冲动地说:“国强,我是娜娜!”
“娜娜,是你?”山庄老板惊疑地打量着她。与此同时,一个负责山庄管理的小个子男人一跛一跛地走上台来,看着她惊奇地问:“你就是王娜?宣传队的女高音?”
王娜点着头兴奋地答道:“是呀!你是谁?”
“我是小崽儿!”小个子男人惊喜地答道。
“小崽儿?陈新?”王娜又是一声惊叫,“你,你怎么这样了?”也许她觉得自己语失,补充了一句:“你也……老了!”
三个曾经患难与共的老知青欣喜地重逢了。
当知青时,巴国强和王娜是一对恋人,巴国强出身于音乐世家,热恋中他创作了一首乐曲《娜娜》作为给王娜二十岁生日的礼物。那天,当知青们聚在一起为王娜过生日并听巴国强演奏这首乐曲时,公社武装部刘部长带着民兵闯来了。刘部长是刚从部队复员的干部,他看上了女知青王娜,仗着自己的“地位”,托人说合,被王娜拒绝了。他又羞又恼,把嫉恨集中在巴国强身上千方百计地伺机“寻仇”,现在机会来了。他斥责巴国强在光天化日下演奏黄色乐曲,不仅没收了巴国强的小提琴,还要扭送他到公社革委会办学习班“肃清流毒”。知青们知道刘部长的险恶用心,七嘴八舌地为巴国强辩护,说巴国强表达的是对恋人的真实情感,不是黄色乐曲,更没有什么“流毒”!刘部长不听,指挥民兵动手抓巴国强。同巴国强关系最好、外号叫小崽儿的陈新骂了刘部长一句:“无耻!”一个叫张石匠的民兵为了表示对刘部长的忠诚,抓住身轻如燕的小崽儿,把他举起来狠狠地往石板地上一扔。小崽儿重重地落在地上。他的小腿骨“咔嚓”一声被折断了,痛得他“哇哇”直叫。小崽儿的惨叫声让巴国强失去了理智,他随手抓过门边的一条长板凳向张石匠的脑袋狠狠砸去,张石匠脑袋破裂、倒地身亡……当天下午,一辆警车开到了铁桥,把巴国强抓了。也就在这天下午,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停在铁桥公社革委会门前。一位气宇轩昂的军人持部队的介绍信接走了王娜。原来,王娜的父亲被任命为西北军事医学院的院长。即将从西南到西北赴任时,他向上级提出了将独生女儿王娜安排到他所主持的学院学习的要求。这对恋人从此天各一方。
巴国强被判处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在狱中服役到第十一个年头时,因政策原因他被提前释放了,出狱那天是陈新来接他的。经过一番磨难,国强靠做服装生意“发”了。这时他已年近“不惑”了。经人撮合,一个比他小十二岁的女性徐晶晶走近了他。她聪明能干,漂亮活泼,很快博得了他的好感。可后来徐晶晶把一批价值数十万元的服装低价抛售后,卷款不知去向。
王娜离开铁桥进入西北军事医学院后,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时刻牵挂着巴国强。尽管她也清楚地知道,她和巴国强之间有着一道巨大的鸿沟。可却痴痴地期盼着有一天奇迹会出现。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出现。就在她毕业留校任教的那年,由她父亲做主,一个英俊的文职军官走进了她的生活。从此青春的幻梦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为人妻为人母的现实。丈夫德才兼备,儿子聪明活泼,她是幸福的。多年的奋斗,她成了军内知名的药学专家,尤其在中药制剂方面她成绩斐然。几年前,她被提拔为具有大校军衔的分管教学的副院长。然而,去年丈夫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赴美国考察时不幸遇车祸身亡了,儿子到澳大利亚求学久久不归。退休后的她寂寞难耐,她常常回忆起青春,回忆起巴国强,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人,没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竟这么神差鬼使地相见了。
这天晚上,在“知青山庄”一间雅致的小客厅里,王娜和巴国强彻夜长谈。自被徐晶晶欺骗之后,无论陈新等一班朋友如何绞尽脑汁“成全”巴国强的婚事,可巴国强却死了心。他发誓此生不再恋爱,更不结婚,甚至尽可能地避免接触女性。然而,和王娜的一番推心置腹、坦坦荡荡的畅谈后,他居然重又感到和异性接触的愉悦。随着沟通的深入,三十年来的时空演变造成的彼此间的陌生感渐渐消除。末了,王娜大大方方地说:“国强,既然我们现在都是单身,那就结婚吧!”
巴国强听后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娜娜,我没有结过婚,但有过两次失败的恋爱。我认为婚姻的双方应有共同的情趣、志向或命运。三十年前我们之间有过,但时过境迁了。而今我们都已年过五旬,青春的激情早已消逝殆尽。再说……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了。我们做心心相印的朋友吧。”
王娜听后心里酸溜溜的。她哀叹岁月的无情,怨自己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活泼、阿娜多姿的娜娜,而是一个已经走过了为人妻为人母历程的一个道地的老太太了。
客厅里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半晌,王娜揶揄地说:“是的,你现在腰缠万贯,我高攀不上了。你一个人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赌博、酗酒、泡妞……”
巴国强笑了笑说:“娜娜,不要这么说。要说高攀,你是大军官,我是劳改释放犯呢。”顿了顿又说,“我不是有钱就变坏的那种人,我良心未泯,我用自己的钱修了上南山的这条公路,为当过知青的弟兄们提供这么一个游乐场所。还每年为福利院的孤老们赠送上万元的慰问品……”
王娜打断他的话说:“难道你不可以用你的钱干些更有意义的事么?”
巴国强哈哈大笑着说:“娜娜,我不像你,不懂什么有意义无意义。我只图高兴,高兴的我就‘出血’,不高兴的我一毛不拔。”
听了巴国强的话,王娜想了想说:“你还记得当年的贺队长么?”
“怎么记不得呢?那年我发高烧,烧得嘴唇干裂,他爱人贺幺婶摘了一大背篼青蒿尖,嚼烂后在我全身敷上退烧。我退烧病愈了,可贺幺婶的嘴巴几天都是苦的。听说贺队长和贺幺婶都死了几年了。”巴国强心里沉甸甸地说。
“是的,我刚去过铁桥。他们的儿子小凡已经四十出头了。小凡的妻子长期卧床不起,女儿才十五岁就辍学在铁桥车站做小生意。日子过得很苦。你该帮帮他们呀!”王娜深情地说。
巴国强不假思索地说:“这没问题,我可以赞助小凡的女儿从现在到大学毕业和他妻子治病痊愈的所有费用。他也可以离开铁桥到我的企业来就业。”
“可是,可是……”王娜说,“铁桥的乡民好几千,他们大多数都在过着苦日子。你总不能一家一家地赞助、捐赠吧!我们应该到那里去,运用你的经济实力给他们创造一个获得温饱的就业机会。”接着她提出了在那里办一个青蒿素提炼厂的想法。
巴国强讥讽地说:“娜娜,你真不愧是共产党员哪!”
王娜尴尬地一笑说:“国强,我绝非是给你讲‘解放全人类’的大道理,我纯属同情那里的乡民,同时也想让我的一技之长发挥作用。”
巴国强终于被王娜说动了。虽然那地方曾经那样无情地伤害过他,可贺队长、王家贵等社员和他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他答应到那里去看一看。
翌日,巴国强把“知青山庄”及几个服装经营门点的事交给陈新代管,自己驾上宝马车和王娜到铁桥去了。
在铁桥,巴国强在当地最豪华的刘家饭馆办了几桌酒席,请当初在生产队时要好的几家社员来吃了一顿。当初中年以上的社员都已老态龙钟了。席间巴国强送给贺道凡一万元钱让他送妻子到山城去治病。贺道凡接过钱后,激动得声音发抖,说:“谢谢。这一万元我先借着,等兰兰妈病好后,我就外出打工挣钱,凑齐后一定还给你。”巴国强摇着头说:“不必了。”贺兰在摆摊,他强制性地把她送到县城的中学插班学习。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在王娜的催促下考虑开发青蒿素的事。
王娜把青蒿素的功能作了详细的介绍。还讲了她所了解的药品市场需求情况。巴国强听后也认为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开发项目。
王娜再次来到铁桥的“新闻”惊动了乡政府的领导。得知她和巴国强是冲着青蒿开发而来的意图后,刘乡长兴致勃勃地找到他们,将乡里能给他们提供的优惠条件如数家珍般地再次作了介绍,还说:“我们这里虽然落后,可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如果你们开发这一项目,乡政府将发动乡民提供一千个义务劳动日以示诚意。”
谈话间,巴国强觉得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乡长鼻梁高高的,说话时脑袋微微偏向右边,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很像他曾经熟识的一个人。是谁?却又总也想不起来。
通过交谈,巴国强觉得刘乡长是一个务实的农村基层干部,对他产生了好感,向他提出了要实地考察一下青蒿资源的具体分布情况的要求。刘乡长欣然应允,并邀巴国强和王娜到乡政府去看一看,和乡里的其他几位领导也见见面。
二人随刘乡长向乡政府办公楼行去。进了大门后王娜去了卫生间,巴国强进了刘乡长的办公室。在刘乡长的办公桌的玻璃板下,有一张发黄的军人照片。巴国强见着那照片,脸色陡然一变,指着照片问:“刘乡长,这位是你的什么人?”刘乡长说:“是我的父亲。当初铁桥公社的武装部长。”
巴国强闻言后,顿觉脑袋“轰”地一声似被人击了一棍。刹那间,他转身跨出门去。王娜正从卫生间出来,他粗暴地拉过王娜的手说:“娜娜,我们走。”王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地被他拉着走出乡政府的大门。
巴国强拉着王娜来到宝马车边,拉开车门把她推了进去。
王娜不解地问:“国强,刘乡长不是要带我们去考察么?”
巴国强板着脸不说话,迅速发动了汽车,接着狠狠地一踩油门,宝马车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箭一般地飞驰而去。
“巴先生,巴先生。”刘乡长追出来时,宝马车已经驶出好几百公尺远了。
宝马车一路狂奔。
“为什么突然离开铁桥?”王娜问。
巴国强愤愤地说:“这位乡长就是当年的刘部长的儿子。”
王娜听后不由“啊”了一声。一想起那个刘部长,她就厌恶得直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