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咣啷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接着便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我不用仔细倾听,就能分辨出这是女主管白杉在巡逻。她走路与别的干警不一样,永远都是一副向前冲的样子,不管有没有要紧事。这也许与她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性格有关。她年轻秀气,甚至说有些苍白,但很强悍;听说她一直都在追求着上进,至于是何目的,监狱中的同事们都一概不得知。我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因为每当我们301室有人打架斗殴的时候,只要赶上她的班,她都会秉公处理,从不偏袒强者,藐视弱者;就连那个自称老娘、刚才夺我牛肉干外号叫大洋驴的人,白杉也一视同仁。为这,大洋驴还曾放过口风,说等刑满出去后,要给白杉的腚挂点彩呢。有一次,狱室自由活动的时候,我去办公室里找白杉更换拖把和笤帚,她问我为什么走上了这条路。当时我吞吞吐吐、扭扭捏捏,不愿告诉她实情;现在想起来未免有点不太好。也许白杉是出于好奇,因为在这里面属我的年龄最小;也许白杉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我们好像有那么一点儿共同语言,因为都喜欢看报纸。不管怎样,我隐隐约约觉得白杉一直都在默默地注意着我。
听别人说,白杉当初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家人都不同意,是她自己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地硬来这里的。至于她都三十出头了为什么还不结婚,没人知道原因。有的说她是高不成低不就,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有的说她先前有过一个恋人,后来失踪,现在她仍等着他;还有的说,她和审判庭庭长的关系很暧昧,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庭长的夫人了呢。
脚步声在门前似乎踌躇了一会儿,又踢踏着远去了。白杉那敏捷的身影在我脑海里来来回回地穿动着,她的制服上的亮亮的纽扣像一颗颗的小太阳,在我面前忽忽闪闪,晃得我头晕目眩。我醉酒般的昏昏沉沉地倒在一片死寂里,重新跌入梦中去寻找我的身世。
假如……假如我的亲生父母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们将会持怎样的心态和看法?父母啊,你们在哪里?在有生之年我真想见上你们一面哪……哪怕一句话不说,只让我看你们一眼。良啊,你为什么一次也不来探视我呢?你忘了我们的拥抱、我们的热吻、我们的誓言了,是不是?你离开我,这我不怪你,可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温暖和慰藉呀,你怎么就这样麻木不仁呢?你不来也就罢了,可听养父说你反而倒打一耙,说我坑害了你,玷污了你。你怎么能这样呢?当初不是你一直怂恿我反抗养母的压迫和恶毒吗?不是你曾找过养母并威胁她如再虐待我就收拾她吗?可出事后,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不是原来的那样子了……
我和良已有两年的恋情了,如果我不来这个鬼地方,也许这时我们就洞房花烛夜了。我和良在色织厂的同一个车间工作,我看三台织布机子,良是维修工的带班长。交接班前,每当我抱着一大摞色彩艳丽的布匹,去仓库验收时,这时也不知从哪里跑上来的良,总是一把抢过我臂弯里的沉甸甸的果实,大步流星地越过众姐妹,找到保管员早早地了结完事。然后,良再拉着我来到工厂大门旁边的一个德克士餐厅,点一些汉堡包、薯条、鸡翅,让我大快朵颐。有一次歇班,我和良去龙山转悠着玩,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被困在了一个山洞里。天越来越晚,也越来越冷,初秋仿佛已变成了严冬。良脱下他的夹克衫,像包粽子般的将瑟缩成一团的我紧紧地包裹住,只剩了一件衬衣的他,抱着双臂,牙齿咯咯直响。为了抵御寒冷,相互取暖,我贴近了良,让他抱紧我。我们都像是遇到了一股电流,这股电流瞬时传遍了我们的全身,我们一下子都回到了炎炎的夏季;而山洞外也遍是鲜花开放的美妙声。雨一直在下,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我和良就这样依偎着,依偎着……
恍惚中,良开始抚摸我,从脸颊、嘴巴、肩膀到胸部;接着我感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间或还有喃喃的低语声:“来吧……来吧……唯唯,我可是真的喜欢你啊,我碗里的肉丁都舍不得吃,全拣给了你,你难道真看不出我的心思来吗?来……唯唯……快……”我一个翻身,鲤鱼打挺似的坐了起来,望着床前的这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刚想惊呼,一只脏腥的手立马捂在了我的嘴上。借着窗外昏暗的灯光,我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这才看清原来是邻床的麻花。麻花不仅生了一张麻子脸,而且走路时也是三晃一扭的,说不上来她这是有意识地学得电视上的哪一套哪一派,还是从小就是这样子,反正麻花这个名字再适合她不过了。麻花也是因涉嫌一个人命案进来的。她原来是一家旅馆的老板娘,从乡里招了几个服务员来陪客,后来有一个姑娘被人害死在旅馆内,姑娘的家人不要经济补偿,坚决依靠法律来公断这件事。听说麻花是这桩案件的参与者,被判了十三年有期徒刑。
我万分恼火地搡了她一把,低吼着:“麻花!你怎么这样不要脸!小心我明天去主管那里告你!”
“嘻嘻,你告我什么呀?告我强奸你?不成立。少在这里装他奶奶的良家女子了,到这地方来的还有好人吗?我操,人谁他奶奶的还没有七情六欲?以前,我可是一天也没离开过男人的呀!现在简直不是他奶奶的人过的日子。”麻花同样压低着破锣似的声音,龇着像狼一样的在暗夜里显得有些青灰的牙齿,不无羞耻地对我咕哝着。
“你给我滚开!再不走,我就要喊值班的干警了!”
“你敢?不识抬举的小东西,真是平日里白疼你了。你这个小骚货真他奶奶的蠢笨,连一点风情都不懂。你若从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你擦墙壁、打扫厕所的活儿我全包了,怎么样?”
“你真恶心!走开!”
麻花在起身欲走之际,突然揽过我的臂膀,将一张臭烘烘的大嘴印在了我的额头上,接着又向下滑行,寻找我的双唇。我忍无可忍,一边向外愤怒地推打她,一边慌乱地躲避,并大喊:“来人哪!麻花不要脸,她耍流氓啦!”
灯光忽地亮了,屋里如同白昼一般。
上铺的下铺的人都像听到起床铃般的猛然醒了,惊恐地齐刷刷地朝我这边望过来。大洋驴噌地下了床,颠了两下披在肩上的棉衣,阴沉地挺着结实但并不臃肿的身躯来到麻花的床前。她轻蔑地扫了两眼麻花,抬手抓挠着四下乱炸的头发,皱着鼻子开了腔:“刚才你干了什么?说!守着老娘还不老实,又找揍了,是吧?”
两颊塌陷乱发纷披的麻花在床架前垂首而立,她这时看上去活像一个受了冤屈的吊死鬼。她一句话不说,也不敢抬眼看大洋驴。
大洋驴斜着身子,在灯光下如同一截遭了风的玉米秸,枯干,焦黄;但有力。
“我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你真是泥人改不了土性。上次你找那个蚂蚱时,不是警告过你一次了吗?怎么记吃不记打呢?下次再犯我就把你的头按进马桶里,让你一次喝个够!”大洋驴把鄙视的目光从麻花的头顶移开,又扭头看了看我,不紧不慢地说:“你也别有事没事地瞎鸡巴叫唤,这里正做着山珍海味的梦呢,全被你们搅黄了。真晦气!全都他娘的给我睡觉,关灯!”
望着大洋驴那高而直的背影,我对她的敌对情绪稍稍好了一点;可一想到刚才的那块牛肉干,我的气又不打一处来,权当扯平了吧。大洋驴凶狠残忍,这在狱里是闻名的;可她有时也流露出几分义气之举来,这也是公认的,当然前提是得建立在她自己的利益之上。听说前几天,隔壁的几个囚犯把我们狱室的一个叫地瓜的给打了,大洋驴在早晨去卫生间时揪住那几个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因为地瓜是她的“跟班”。大洋驴在外面时就很牛气,她是在一次贩毒成交后,离开小城,正准备上飞机时被抓获的。她是那伙不法分子的头头,很大胆,也很有手段;但还是因不慎被请了进来。刑期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