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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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丹,我是妹妹。双儿是我姐姐,我们是双胞胎。但双儿从没到过人间。可双儿的确是我姐姐,这世界上的人,只有我知道她存在。过去,现在,将来。
我们曾经是两个人,同时蜷缩在一个子宫里,但最后从子宫中被推出来的是我。那会儿,我拼命在狭窄漆黑的通道里往前挤,我知道我命系发丝,任何障碍或阻挠就注定要我死于窒息。终于,白炽灯的灼热刺在我紧闭的眼帘上,我惨烈地诞生。而双儿在某个不明确的时间,化作了一缕气息,依附在我身上,事实上,我们同时出生。我活着,意味着我具有两个人的力量,就双儿来说,她已经超越了我,超越了所有人。
八岁这年,我在北京火车站被一个高个子人领走。那会儿,我在熙攘的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守着两个包裹,那人走时没动它们。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对我露出白白的牙齿,他的声音听上去既不是北京口音,也不是我家乡话,他说,多俊的女娃儿啊。
我盯着他看,但我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我对很多人的话都无动于衷。
他说,在等妈妈吧,妈妈去买票了吧。他蹲下来,我坐在一个包裹上,他仍然高出我一头。他穿一件灰色的夹克外衣,里面的白衬衫领子已经脏了。他有一张瘦瘦的脸形,颧骨有点儿突出。我一眨不眨地看他,我知道我有这本事,我的眼睛可以长时间地不眨动,所以,我从三岁时起,就锻炼出观察人的能力,这种能力让我看出人们表面背后隐藏着另一个形象或自我,只是,我从来不做表达或表述。
我面前的这个人,脸上和眼睛里有让人放心的温良,他急于讨好我,又怕惊吓了我,他努力让自己的那种温良感染我。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从衣服最上面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像小扇子样的东西,有短短的木柄,他像变魔术一样把紧扣在一起的小扇子两个折面打开,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团漂亮的红绒花。他一摇手,团状的红绒花变成了金灿灿盛开的花朵,他摇了五次,我看到了五朵不同的花儿,我很惊奇,不知道他还能摇出多少种花儿来。
花儿不见了,又变成了一把小扇子。他把小扇子递给我,喜欢吧,拿着。
我盯住他的手,我确定我喜欢它,但我不动声色,我只是把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到了他脸上,我很早就知道不应该要一个陌生人的东西,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食物。如果是一颗糖果或一只苹果,那一定要坚决拒绝。糖果里会有毒,苹果里也可能有迷糊药,吃了有毒或有迷糊药的糖果或苹果,头发要掉光,还会被狼外婆一样的人吃掉小手指。但是,这个人的手上既不是糖果也不是苹果,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大概它能把花园里的花朵都摇出来。
我决定要它,我盯住那人,我的手仍然放在我的膝盖上,但我知道我的手已经准备接受这个人的礼物。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送我东西,一定也会向我讨要他的需用。
那人笑了一下,他一笑,脸上的皱纹都集中在眼睛四周,他本来就细小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线,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了。他把小扇子递到我手边,一下子,那个充满诱惑的小扇子就到了我手中,我用手心紧紧攥着两个小木柄。没有人再会从我手中把它拿走。
那个人没有马上离开,他眼睛四周的皱纹消失了,我又看见了他的眼睛,他眼睛里流露的东西跟他表面上的表现截然相反,他很累,很焦虑,也充满渴望。他不是个危险的人,我只是有点儿担心他会跟我要钱,或只是让我摸摸那个小扇子,在双儿姐姐没看到它的神奇之前,我绝不还给他,如果他依仗是大人来抢它,我就要大喊大叫,尽管我从来没大喊大叫过。
那人好像已经忘了他送给我什么东西了,他的焦虑在加重,他又摸了我一下头,那只手在我的头上停留了片刻,那片刻中,他的手似乎有些抖动。他眯起眼睛四处看看,整个脸就变了样子。但他没变得让我害怕,我不怕,从来都不怕,有双儿姐姐跟我在一起。他往我的眼前凑近了些,声音低下来,低得我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只是看着他的嘴唇在动,我从他嘴唇上读出了他跟我说的话:咱们去看看妈妈买到票了没有,你为什么不打开这花儿玩呢,玩吧,孩子。哦,那边有卖好吃的,我们去买,你喜欢吃什么呢?巧克力?大白兔奶糖?茶鸡蛋?你喜欢什么咱就买什么,好吗?
他牵起了我另一只手,我不由得跟他站了起来,我知道他并不是要领我去看妈妈,也许,他只是要给我买些好吃的东西,他已经给了我小扇子,我还要接受别的东西吗?我仰着脸看他,他握我手的那只手又湿又热,且始终没有停止轻微的抖动。
走吧。他咧嘴笑笑,他的笑一点都不好看,很难受的样子,仿佛他要哭了。我低头看看脚边的两个包裹,又抬头看他,他说,咱马上就回来。
我跟他迈出了第一步,不像是我自己走的,是他拽我而行的第一步,有了这第一步,就走出了第二步,然后,我就觉得自己的步子变轻快了。
我就是在这一天,我八岁的这年夏天,被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北京火车站领走。跟我走的还有双儿姐姐,我们从来都是形影不离,我们从来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