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看到了那女人,然后,是那个小女娃儿。母女俩儿长得很像,一样的俊俏,年轻的母亲脸上掩饰不住憔悴和悲伤,就像此刻的他。他所以注意到这对母女,大概就是因为做母亲的脸上那种不为人知的悲伤表情,那种悲伤在深处,属于旧日的刻骨的悲伤,只有经历了不幸又不得不从不幸中站起来的人才会有这样令人动容的悲伤。
年轻的母亲一直弯着腰跟女娃儿讲话。富丽堂皇的候车大厅座位坐满了人,那对母女俩儿在闹哄哄中呆在一个角落里。在她们一旁,歪倒一个人,不是因为喝醉了酒就是一个流浪汉。年轻的母亲没有顾及到身边的人或其他,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女娃儿身上,她不停地讲话,好像永远都讲不完似的。他不知道那个做女儿的是不是在听母亲讲话。小女娃儿静静地,也淡然地坐在那里,偶尔,抬起眼眸看一眼母亲,看不出欢欣或喜悦的样子。
他站在一块公示牌旁,与这对母女俩儿隔着十几步远,中间旅客来来往往,女娃儿抬眸的某个亮闪闪的瞬间,让他的胃抽搐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小豆子也有这么一双眼睛,没女娃儿的眼睛大,却也亮晶晶的,可是,他再也看不到小豆子的眼睛了,而儿子的那双眼睛看这世界也不过才十一年。都是那辆黑色轿车作的孽。
他后悔让小豆子离开家,这娃儿从五六岁时起就缠着要去北京的姑姑家玩儿,缠了好几年,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行。如果他坚持一下就好了,他没坚持住。娃儿去北京还有一个郑重其事的理由,看升国旗。小镇上的人对去北京那个遥远的大地方有一种天生的敬畏和羡慕,小豆子临走时在镜子前练了好多遍敬礼动作,电视上常看到戴红领巾的孩子向国旗敬礼,小豆子学得像模像样。他托一个常跑北京做生意的人把小豆子带到北京。才过五天,电话来了,妹妹在电话里号啕大哭,小豆子出事了,在楼下玩耍时被车撞了。
他那会儿的脑海里像有个陀螺一样飞速转着,他差点儿就被转晕过去。小豆子死了吗?他不敢这样问,可是,这一句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电话另一面只有妹妹的哭声。他知道,小豆子死了。他的胃一阵阵抽搐,一直往电话前凑的他的女人一声没吭,休克了。
他脑海里的那个陀螺不见了,不转了,不晕了,他的思维出现了真空,等到听到女人像要被杀了般哭号声时,他才从噩梦中惊醒了般恢复了知觉。他醒过来后的视线定格在墙壁上挂着的一双红色旱冰鞋上,那是小豆子的。小豆子早早学会溜旱冰,带轮子的鞋换了两双了,这一双是妹妹从北京捎回来的,红黑皮面,黑色的轮子,比前两双都漂亮,也结实。小豆子放学后总要穿着它在街前的那条窄窄的柏油马路上溜来滑去。
小马路上有各种车辆,三轮车,摩托车,驴车,大卡车,还有不多的夏利出租车,偶尔,路上还会嗖嗖驶过一辆豪华小轿车。他从来没担心过娃儿在溜滑时会出事,就像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骑自行车会摔倒一样。小豆子还想着把这双鞋带到北京去,到天安门广场上滑,他的女人倒是提醒了一句,天安门那地场大,人多,可别碰了撞了的。
女人的意思是自己的娃儿野惯了,别碰撞了别人。
他挪动了一下麻木的腿,揣在口袋里的手触到了一样东西,是妹妹的闺女儿给小豆子哥哥的礼物。六七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死亡,她问舅舅小豆子哥哥怎么就走了呢,小豆子哥还什么时候来呢。他的胃抽搐了半晌,是啊,咋就走了呢?他也想问问旁人,可他问谁去呢。
把这个送给小豆子哥哥,等下次来,我们一起坐地铁去。
那个小玩意儿放在手里一摇就能摇出一朵花儿出来,小豆子未曾见得就喜欢,这是小女娃儿们玩的,但他还是决定把它带回去,连同小豆子的骨灰。
候车大厅的广播喇叭无处不在,他一会儿听到喇叭里的那个女声说从某个地方开来的火车进站了;一会儿,她又说要去某个地方的火车要发车了。没提他要回的地名,他回的地方没有火车直接到达,要倒车。他已经买了一张火车票,坐上从北京发的这趟火车,几小时后,他要再上另一列火车,下了火车也没到地方,要坐公共汽车,当然,也有马车驴车。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发车了,他就要离开这大地方了,离开带走小豆子生命的著名的北京城。这地方活见了鬼了,在楼下玩耍竟也能出车祸,而在他住的那地方,他还从来没听说有小娃儿们在街面上玩耍被车撞没命了的事儿呢。他没了娃儿,一下子就没了,他以后再也不会有娃儿了,他的女人在小豆子出生不久就做了绝育手术,不做这手术娃儿就上不了户口。那地方的女人,人人都要做,他们那个镇,计划生育做得最好,镇政府得了好几面大红锦旗。
弯腰跟女儿说话的年轻母亲终于站直了身子,四处看看,又垂头嘱咐了几句什么,然后,朝售票处走去,走几步,回过头,冲女孩子笑笑,那笑容带有几分疲惫。
那个念头是一下子跳出来的,他被这个念头吓得直冒冷汗,脑子里就又有个陀螺在旋转,他快要晕倒了。他神情恍惚地看那个年轻母亲隐在人群之中,然后,身不由己,像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驱驶一样朝那个女娃儿走过去。刚迈一步,他打了个趔趄,身边有人咳嗽一声,把他吓一跳。他停下脚步,望了望那个咳嗽的人,好几秒钟,他都没意识到为什么要盯住那人看,忘记了那令他紧张得要窒息的念头。
当他在候车室门口抱起女娃儿时,脑子里出现了年轻母亲脸上的深刻东西,他几乎要因为那女人呈现给他的最后面容放弃了他的计划。他看看怀中的女娃儿,女娃儿正注视着他,眼神中没有恐惧和害怕,有几分怯生和迷惘,这神情让他想到了小豆子乍一见到陌生人时的样子。这是天意吗?他失去了一个男娃儿子,又让他得到一个女娃儿?他犹豫,他等待,等待女娃儿的反应,尖叫,哭泣,挣扎。而女娃儿的任何举动或一个声音,都会吓坏他,他会立即放开放弃她,逃跑。就这当儿,女娃儿的一只手伸向他的脖颈,轻轻一揽,他浑身一震,眼前变模糊了,他就在一片模糊中,深一脚浅一脚迈开了步子。
他惶惶地带那女娃儿一路奔来。电三轮,长途大巴,火车,公共汽车,马车。直到他坐长途大巴离开北京在另一座城市登上了一列火车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然后,他意识到这一路的颠簸他和女娃儿没进食,也没喝上一口水。女娃儿仍是没吭一声,他看不出女娃儿是不是被他这个陌生人吓坏了,女娃儿的脸是静静的,淡然的,一如她面对她妈妈时的表情,只有汽车停在某一站时,女娃儿的目光才一眨不眨地盯住它的站牌,像是要把这地方印在脑子里一样。他不认为女娃儿能记得住那么多的站名,也不认为女娃儿能认上几个字,显然,她还没到上学的年龄。
他在站台上的流动售货车上买了面包,香肠,软饮料,茶叶蛋,一袋苹果。售货员找钱给他时,他又指了指包装花哨的小袋食品问多少钱,然后,从找出的钱中又抽出一张递了过去。那是一袋巧克力豆。
他对女娃儿说,饿了吧,吃吧。
那节车厢稀稀拉拉坐了不到半数人,却也乱哄哄的嘈杂。他和女娃儿并排坐着,对面的座位是空的,面前的小几上堆着小山似的食物。他没“旅行”过,最远的一次是在他结婚时,跟他的女人到邻近的一个中等城市,城市给他的印象就是人多,车多,走路都能碰上人,挤挤擦擦,不如家乡路敞亮宽绰。这次来北京,其实也没见北京啥模样,失去小豆子的悲痛已经让他变麻木了。
火车终于启动了,一直向南,再向南驶去。火车呼呼一站,又一站,窗外大片森林,田野,城镇,成群牛羊,河流,果树,玉米地,一一跃入眼帘,又一闪而过。他脑袋里的一个开关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他用他的已经有些沙哑的声音对女娃儿开始讲话。讲啊讲啊,不停地讲,他的家,他年轻时挖煤的矿井,他的女人,躺在床上好几年没下地的神志不清的小豆子的奶奶,奶奶谁都不认得,就只认得孙子,小豆子来北京的第二天,奶奶就死了。死的时候眼睛都睁着,等着看孙子。他的家,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人。
小豆子,小豆子。小豆子出生时被脐带缠住了,差点儿就没活成。小豆子的旱冰鞋,小豆子的红领巾。那辆把小豆子撞了的黑色轿车,车主是一个胖子,粗脖子上戴一条像拴狗一样的链子。胖子提出把事情私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他打开让女娃儿看,里面是一点点骨灰,是小豆子的,原来要多一点儿,他洒了些在天安门那地场,小豆子喜欢北京,就让他留一部分在这里。剩下的,他要带回去,洒到小豆子洗野澡的河里,溜旱冰的柏油路上。他小心翼翼把小包揣进怀里,小豆子的姑姑要给小豆子买块墓地,买个骨灰匣子,他没让,小豆子野惯了,就让他野去吧,把他圈在那个小东西里还不难受死他。
他就这样讲啊讲啊,滔滔不绝,他停不下来。他就是想用讲话打破他和女娃儿之间的沉默,陌生,还有对未来日子不确定性的担心。他要讲,他要告诉女娃儿一切,只有女娃儿了解了这些之后,才可以宽恕他的行为,不管这幼小的娃儿是不是懂得宽恕。她将成为他的小豆子之外的另一个娃子,她是他家庭的全部希望和未来。有一会儿,他戛然而止,看着似睡非睡,忽睡忽醒,即使醒着也仿佛不被任何声音渗透到身体中的淡然的女娃儿,他心生出感激和愧疚,感激女娃儿的缄默和顺从,他的愧疚是针对那个年轻母亲的。他萌生了一种深沉的渴望,把什么都给了女娃儿的渴望,他对自己的小豆子还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渴望在他的心底会那样强烈,或者,从女娃儿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世间没有的孤单,一种无端的孤单,他在得知小豆子出事后独自来北京时,也有过这样的孤单。
你是我的娃儿,是我们的娃儿。他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发着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