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此时久已无人去动,金蛾就帮着香莲收拾了碗筷。然后金蛾去洗碗,香莲去给猪倒泔水。泔水桶是从晌午就攒下的,很重,香莲就叫家旺出来帮忙。一出门,香莲看了看厨房那边就说,平常还真看不出来,你们老大那嘴可真厉害,句句都带刺,就好像你爸你妈在咱家里,咱占了多大便宜。就没给他做过?听听那话,天下还有比他孝顺的儿子吗?我听现在村里有人说你爸在着时候,把好几万都暗里给咱了。绝对就是你们老大传的。
家旺没听说过这话,他觉得就算有也不大可能是家和传的,不过他还是咬牙说,传这种话的人都没脑子,也不好好想想,最多的时候一个月才挣二百,到哪里去攒下几万。难道挣下就一分不花,都攒着?
香莲说,什么没脑子,人家这是有脑子才这么说,这是在村里给你制造舆论呢。
家旺不屑,说,制造又怎么了?让他造去。再怎么造,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香莲说,我想了半天,他不是显得他孝顺吗?不是觉得他妈在咱这儿咱占便宜吗?那干脆就让他把他妈拉走,把那烂窑给他,咱不占这便宜了,让他占,你说呢?
这时,金蛾洗完碗,拉灭了厨房里的灯。家旺把泔水倒进猪槽,说,行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办?一会儿你别乱插嘴,叫外人笑话。
回到屋里,家旺只是闲聊养猪的事。家和见他不提自己刚才说的事,就点了颗烟,一笑,说,家旺,你别看咱那老房已经那样了,还有人想买呢,是个城里人,姓曹。家旺表情明显不信。家和说,是真的,这几天都找了我三次了,我说这两天太忙顾不上说这个,他就留了个手机号,说一打电话他就过来。家旺有些奇怪,说,那老窑连电都不通,他要那干什么?咱这儿又不开发了。他肯定是没见过咱那窑在什么地方,等见了就不要了。
家和笑着说,早见了的,那人是先看了地方才打听,找的我。人家图的还就是那儿连电也不通——清静,周边没人。那人孝顺,他爸快退休了,早就说在城里住烦了。他就想找这么个清静地方给他爸盖个别墅。人家自己发电。
此言令众人不免有一丝新奇。村长说这可是个孝子。会计打趣,说他爸可能更有钱。村长很不同意,说,现在这样的人多了,按以前的老说法,不孝顺老人自己也不会顺,做大事的都信这个。
家旺说,这是钱烧的,根本不知道村里是怎么回事,要什么没什么,住上两天就后悔了。
家和摇头说,不会,人家有车,用什么可以马上进城。城里人现在就时兴这个,你觉得不好,人家就觉得好。反正那人看样子是肯定想买,明儿打电话把他约来,咱俩跟他谈谈。
金蛾听到这里,看了看表,九点半,大儿媳快下班了,就准备回家。家和便出去帮她把装菜肉的那个大铝盆往自行车后座上绑。金蛾刚出屋门就说,你就多余提这事,又不是没人管。
家和只好说,不提不行啊,都七十了。再说咱不提,家旺也得提啊。
金蛾更加没好气,说,那你就等他先提,非要听那句“你懂事理!”值几个钱?听听人家那便宜话说的多好——“我不能提”。你不能提,你可好意思背后鼓捣你舅来提。家和没有说话。金蛾又说,你把那五千给他不就行了?还非给房,那房最少还不卖一万?这些年他占多少便宜,家里活儿还不都是俩老的给他干?五千够可以了。
家和说,家旺你还不知道,五千肯定不行,就现在把房给了都还不太愿意呢。
金蛾说,还不是因为你先说给房?你要先说给那钱,他不行,你再说给房,不就妥了?家和无言,说,不行你先别走,你跟家旺去说,家旺嘴巧,我可能说不过他。
金蛾在自家说话一般都像现在这样挺有见地的,但一跟别人说话,这种有见地的话往往都是过了一会儿才会想起自己刚才应该这么说。所以,她也就说,你都说成这样了我还咋说?你操点心就行了。刚才家旺和香莲在这外边咕咕叨叨了半天,不知道又商量下什么点儿了,你小心别让人家把你蒙到里头。
家旺为人心细,家和出去之后,他与村长会计聊了两句闲天儿,就问县政府是不是真的不往他们这个村搬了。村长说那是当然,几里外的小店庄就是新址,已经开始拆迁了。村长讲道,县里这次就是要以政府的搬迁带动新城区的发展,搬到这里才能扩大多少?搬到小店庄新城区一下就扩大一倍半,这次县里新班子有魄力。家旺便又问,咱这里是不是不开发了?村长把头一侧说,开发当然还要开发,咱村早划进了新城区,只不过新城区那么大,什么时候能开发到这儿就不好说了。家旺放了些心。
当时,这件事非常热闹,电视报纸大力宣传,全村人都在东借西凑为拆迁补偿而突击建房,现在众人还不时回想那时的情景。家旺就闲聊起了这个,很是轻松,因为赵家是那时为数不多的几户没有跟风的人家,这都是家和的功劳。从一开始,家和就觉得这样不好,别的且先不说,好好的东西,哪儿能建起来就是为了拆呢。可后来,建的人越来越多,亲戚朋友也都劝,说不这样弄,补偿的钱根本不够在新村买楼。当时,众人建房用的材料都是最次的,有的干脆用泥垒砖,倒也花不了太多的钱。家和也就不禁有了一些意乱,拿不定主意。好在这时家和的一个老同学调到这儿当乡长,碰见一聊,那老同学说千万别建,建了也没用,这年头儿便宜是不少,可得看是谁。家和也就下了决心,不仅自己不建,也拦住不让家旺建。现在,且不说县政府不搬来,就算搬来,家和也是拦对了。据村长说,小店庄前些天也是建疯了,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一帮老婆儿老汉哭闹了半天也没用。所以,家旺见家和忙完了回来,就说道,那时候可真是亏了我哥,要不我早贷款在院里起二层了,香莲她表哥在银行呢。
家旺的房子和别人还不太一样,原本说要拆迁,后来又说不拆了,而且县政府的大门还准备开在旁边,结果他的房子立刻成了抢手货。他便摇着头又说,那时候可真是后悔啊,有人出二十万买我这地皮建饭店,我都没卖,现在恐怕五万也没人要。像咱那烂窑,我看更是一万都卖不了。
家和脸上原本舒展的表情停了一下,说怎么可能连一万也卖不了,最少也卖一万五。说他跟那人说的时候要一万八,那人看样子也不觉得太贵,估计就是砍价,一万五也没问题。
家旺点点头,对家和说,能卖一万五倒是也不算少了。毛驴车现在在“市场”(劳务市场)上也不行了,你不是早想换成农用车嘛。我嫂子上年看病又花了不少,你不如就把这窑卖了,一万五买个农用车正好。
此事家和倒也想过很长时间,他深吸了一截烟,说,这倒也不是不行,关键咱妈想跟你呀。你说咱要违了她的意思,万一以后老人心里要有什么不痛快呢?咱当儿女的不能不想着这个。
家旺想了想,觉得现在说的差不多了。实际上,他不是不想管老人,只是一些话得先说到。他明白家和的意思,家和是怕最后弄成老刘家那样,其实他也同样有些担心。现在要是家和主张轮着管,说不定反对的还是他。他就说,那行,今天“说话”大家也都看见了、听见了,既然我哥想让我管,我妈也想叫我管,那我就管了!要真能卖上一万五,我妈以后的生活倒也凑合了。反正一万五说少不少、说多不多,谁知道以后还有多少年呢,现在这七十岁还不等于小着呢嘛。不过不管是多是少,就这样了。少了呢,我也认了,谁让咱是当儿子的呢!
只是,家旺说完这些,就又问那城里人是不是真想买,万一最后没谈成,那窑应该也就不会有人要了,也就等于一分钱也不值。从那城里人的态度来看,家和倒是敢肯定那人会买,也应该能卖到一万五。不过,当家旺问到万一不行,他也不敢保证什么,好在家旺已经答应了管老人,他也就同意了家旺的说法——万一卖不掉,就再商量别的办法解决老人的生活费;而要是卖不到一万五,则从刚才说到的那五千块钱里补。家旺这才又点了头。家和松了口气,觉得虽然自己没有管了老人,但长子长兄的责任也算尽到了。
不过,家旺停了一下,又说,要是卖上一万五,咱妈平常的生活费倒也差不多够了,差也差不了多少。实际上要是平平常常,就算不给我那窑,让我管我也得管。家旺又停了一下,说,咱这话现在其实只能算说了一半,这是说平平常常的时候,这啥都好办,可万一咱妈的病要再犯了呢?人家医生都说脑血栓这病非常容易复发,复发了就肯定比上一次重。这回咱妈是命好,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可下回就不一定能这样了。天清他妈那不就是复发,一下瘫了十二年?到时候医药费倒是没问题,我哥这说话我相信,可以后端屎端尿专门得有一个人伺候。我家这情况大家也都知道,我和香莲两人在外头干活刚能生活了,要是一个人不能出去挣钱了,那日子可就没办法过了。哥,你说万一到那个时候,咱怎么办?
家和想不到家旺能想出那么远,村长也就说家旺说的也有道理,提前说清楚也好,村里有些人家里闹不团结,也就是因为一些事没弄清楚。家和点头说他也不是不想说,关键是到那时候会是什么情况谁也不可能知道,现在能不能定下到那时候还合适的办法。
村长便说这倒也是,到时候到底是全瘫彻底不能动了,还是拄着东西能慢慢走动,谁也不好说。村长就问家旺,既然他提出了这个,是不是已经想出了什么解决办法。家旺忙摇头,说他也是突然才想到,没什么办法,还想问问村长见多识广,有没有在邻近村子见过和他家情况相近的,看看人家是怎么办的。要不就干脆请村长帮忙拿个主意,反正这事情总得有个解决办法。
村长摆手,说,咱家这个情况有点特殊,别的地方还真没听说过有差不多的。主意呢,我也不能帮你们出,这是“说话”的规矩,容易落埋怨。我只能在中间不偏不向的说和,大主意还得你们自己定。
家和赞同,点点头,又续了一颗烟,没有说话。
家和不说话,家旺便吸了一口烟,说,要不,这么着行吗——万一有了什么问题,哥,你就每月出点钱;我呢,就叫香莲别出去了,专门在家伺候。这么着也就等于是咱俩把老人伺候了,也不叫村里人说闲话。钱呢,也不用多给,有个意思就行。多少呢,到时候看咱妈的具体情况再定。
家和皱了皱眉头,说,这个村里可谁家也没有过先例。家旺一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家情况不同嘛。哥,要是换成你管咱妈,到时候我也一样出钱,不能让你寒心。
“说话”此刻就算是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兄弟二人依旧那样你来我往着,村长会计的“说话”也依旧很称职,说到有理处,附和附和;说到无言时,扯扯闲天儿,暗里引导引导;眼看即将面红耳热,则立刻岔开——不过这种时候不多,气氛绝大部分时间都和和气气,大家说话时极少有不带着笑开口的。又谈了两个小时,局势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家和基本上还是倾向于先说现在,以后的事说不准,家旺也基本上依旧坚持先说清楚防个万一。因为毕竟是“万一”的时候,家和后来倒也基本上同意了这一点。但伺候费用的预先估算数额基本上谈不拢。家和随后倒是提出到时候可以让金蛾和香莲轮流伺候,家旺也点头,但他之后又说这样似乎过于麻烦。两个小时,只围绕这么一点事,大家说出来的话就不免有些重复,有时候一句话刚说过就又说了出来。
村长会计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景见多了,知道此时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一个结果。便对视一眼,然后,村长说,今天我看咱就先说到这儿吧,都十二点多了。反正说事儿哪有一回就说成的呢?今天咱定下来的事儿已经不少了,大方向已经没问题了嘛。用写报告的话就是“成果丰富”。以前给别人“说话”从来没这么容易过,还是咱家!今天咱回去呢,把这个事儿再好好想想,想想自己也想想别人,把今天没想清楚的想清楚,跟家里也再好好商量商量,咱尽量把这个事弄得自己又满意、村里人又不说三道四。然后,咱明儿晚上再接着说,你们看怎么样?我明儿九点乡里还有个会。
兄弟二人也就忙抱着歉意,一番客套,把村长会计送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