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端上,热热闹闹一番推杯换盏过后,大家都渐渐放下了酒杯,也不再多动筷子。家和见家旺似要开口,就对村长会计说已经麻烦大家一天了,本来这顿酒喝完就应该让村长会计回家好好歇着去了,都挺累的,不过还有个事儿想趁大家都在,说一说。
村长知道必有此言,说,有什么,累也不在这一会儿,让家和尽管说。
家和倒又有些犹豫了,金蛾看了他一眼,他低了一下头才又说也没别的,就是自己母亲的事,母亲今天七十整寿,正式到了“古来稀”的年纪,那会儿中午时舅舅跟他坐了一会儿,说人到了这个年纪,要是一个儿子还好说,要是儿子多,就应该早点定下来谁管养老,怎么管,迟了就不太好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家旺,又说他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想干脆就今天把这事定下来。
家旺说舅舅也跟他坐了一会儿,说了这事,他也觉得舅舅说得很有道理。不过这事儿今天要不是家和提,他自己是不会说的,因为母亲在他家住着,他要提就好像是要把老人往外撵,还是家和明事理,不愧是当哥的。
村长接过家旺的话头,说可不是,家和人厚道明白事理在全村都是有名的,家旺也不错,伺候老人这么多年也没有怨言;说兄弟二人的和睦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夸。不像卫家兄弟,前些天也是“说话”,不过五百多块钱的事,结果一开始说的话挺漂亮,后来没几句就差点把刀子亮出来,这是让给你“说话”还是让看你拼命呢。会计接道,也不怕一村子人笑话,“说话”嘛,一回能说成,当然是最好,说不成,也应该和和气气,下回再说,弄僵了,见面跟仇人似的,还怎么说。兄弟二人面中微露得意之色,自然是连连点头称是。
事情是家和提起来的,除了只低头吃菜的金蛾,大家就都看着家和,家和却不怎么说话了。家旺等了片刻,看着家和深吸了一口烟,说母亲在他这儿实际上倒也没什么,平时不过就是一天三顿饭,多做一点也就行了。主要是年龄大了,身体说有问题就有问题,上一年就是例子,好好的就得了脑血栓,虽然不严重,只嘴歪了点儿,不过这种病说犯就犯。到时候别说像他家这种不富裕的,就是一般有钱人家,医院也不是那么容易想进就进的。可人在他家里,躺到了,就算谁都不管不问,他也不能不管。说他就是怕这个,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平常感个冒发个烧的小病还不都是他一个人,他也没对谁说。
家和说,有了事当然是两个人摊,上一次不就是这样?自己也没让家旺主动找来。
村长听着家和话音高了一些,就说家旺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顺口一说,一些事其实说明白了好,不容易出岔子,反正“说话”也就是把事儿说明白了嘛。
家旺也笑着说,就是,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家和的为人自己这当弟弟的还能不知道。又说,那这么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有个万一的话,两个人摊。
家旺心里想什么,家和清楚,让家旺放心,母亲在他这里也不会让他吃亏。家旺用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问母亲平时怎么管。家和觉得这儿自己应该说几句,就说他觉得不管是怎么管,首先的一条,是得让母亲过好——也不是说吃多好穿多好,一个庄户人家也办不到,主要是别让受气,别两样对待也就行了。家旺立刻说那是当然,不然养儿养女干什么,还不如养个牲口杀了吃肉呢。
众人都点头。兄弟二人见村长会计的烟也抽完了,就又各递了一支,自己也各叼一支,低头抽着,都不怎么说话了。村长会计相视一笑,会计便问二人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准备怎么管老人。二人都说自己父亲去世的早,没这方面的经验。
村长见二人都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先拿出来,就说也没什么经不经验,反正村里管老人也就那几种样式:一,是像孙家那样,孙传兴把他爸他妈接到城里,兄弟姐妹谁也不用操心,老人“百年”之后只管来哭就行了。兄弟二人都说人家有钱,谁比得了?村长便又说,二,就是兄弟几个一人管一个月,轮着,谁也平均。家和低了一下头,家旺深吸了一口烟,二人谁也没有说话。村长接着说,三,是分工,有人管生养,有人管死葬。村里金家就是这样,老大管他爸,老二管他妈,老三管二老的后事。
只是,那是十多年前定下的,当时老三家情况不好,媳妇都跑了,老大老二就把最省钱省力的管埋让给了他。现在老三在城里拉垃圾,二层楼都起来了,老大老二就不太愿意了,听说也正在找人“说话”。家旺就一笑问村长是不是这么回事。村长咳嗽了一声,说是,现在还没有说成。
提到金家,家和说,金家其实已经很不错了,老二老三明事理,连老三当时穷成那样都还主动说要管。那时两个老人都在老大金旺家里,老二老三要硬说不管,金旺能怎么样?就像李家,天清他妈瘫在他家里,七八年天明都不管不问,天清不是也没办法嘛。
与多数人相比,赵家的两个媳妇都还不错,不管在别的地方怎么样,有外人在时,面儿上还是过得去的,基本不插话,至多是像现在香莲这样用脚碰碰家旺。不过家旺早已开口了,说,可不是,像天明这样的人真是不多见,埋他妈的时候,几个长辈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只出了三千块钱,可就这,就有了理了,到处宣传是他把他妈管了的。家旺看了看家和又说,不过这也不奇怪,已经是村里的风气了,只要把老人丧事一办,就理直气壮了,就是我把老人管了,那老人活着时候呢?吃,穿,伺候呢?就不说别的,就光这每天三顿把生的做成熟,端上来让老人吃了,花的钱费的工夫就比三回丧事也要多得多。家旺觉得天清家日子过成那样儿,也就是这个拖累的。主要还是天清心太软,换成别人早就把老人抬到天明家里去了,看他怎么办,他还敢把老人扔出来?最后,家旺说,依他看,还是老石家兄弟四个的办法最好,一人管一个月,谁也别说谁吃亏,谁也别说谁占便宜。
家和刚才那句话一说出来,就觉出不合适,想再补回来几句,家旺已经说了那么多。就喝了一杯酒。
家和就说家旺说得这办法倒是挺不错的,老石家就弄得很好,兄弟和睦,村里人也没闲话,只是和老石家同样这么办的老刘家就不行了。老刘家这样轮流管其实比老石家还要早,开始几个月还行,后来老人到了谁家,谁都是摔摔打打的给脸子,又是抱怨衣服在上个月没洗好,又是嫌这个月得了病,再后来连饭都不给好好吃了。老两口见了熟人没一次不是泪汪汪的,最后只好又回老窑单过去了。咱们年纪还轻,有时候看事情就不如老人看的深远,不如听听母亲的意见,反正这也就是母亲的事情,咱们不能光图自己方便就定下来。
村长问家和的意思是不是想让老人出来说几句。家旺摇头,说这种场合咱们说话难免有个声高声低,母亲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一辈子爱操心,看见了不好。要想听听母亲的意思不如他进屋里侧面探问探问,也是一样的。
家和磕了磕烟灰,说他中午跟母亲聊天时,倒是也说过这事。然后他把话停住,看了看家旺,又说母亲的意思是干脆连分家的事一块说了,省的麻烦。其实也就是那几间老房和父亲留下的五千块钱还有开的那块荒地,母亲让他们平分。家和说荒地分不分无所谓。钱不行,因为母亲以后的日子还长,手里不能一分钱也没有,所以这钱还是以后再说,反正母亲也不会乱花;至于老房,也不用分,谁管母亲干脆就给了谁,总不能白白的管,母亲以后的吃穿用度还要花钱,把房子一卖也就宽宽的够了。
家和说着看了看村长和会计,又看了看家旺,家旺一直抽烟,他就接着说听母亲的意思,是还想继续跟着家旺。说母亲说,这么多年跟家旺也习惯了,家旺香莲在外边干活,小军又上学,家里看个门做个饭打扫打扫离不开人。家和一笑,又说,这些年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这人呀,都是这样,都是跟后辈的亲,越老越是这样,总是想着帮衬着后辈把日子过好。
家旺咳嗽了一声,说可不是,母亲跟小辈都特别亲,自己家的小军和家和家的三个孩子还不都是母亲一个人看大的?现在是年纪大了,想干自己也不敢让干了,当儿女的还能没这点心?以前能干的时候,连地里的活都不用他们弟兄俩操心,全是父亲和母亲。就这还不够,还要另外开荒地,打下粮食也不偏不向,兄弟俩一人一半。家旺像忽然想到,问会计前几年来串门不是还帮忙看过秤吗?
会计用眼角看了看兄弟二人,等了一会才把烟蒂扔进烟灰缸,说,是有这么回事。说人就是这么个毛病,亲儿孙,为了让儿孙吃好宁可自己不吃。会计说他在生产队时管过食堂,那时候是大锅饭,都吃不饱,记得每次打下饭,都是先紧着你们兄弟俩吃,你们吃完了你们爸妈才吃,那时候你们还小,可能都记不清楚了。
哪儿能不记得呢!二人都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脑海里出现了很多东西。不过,接着又出现了另一些东西。
家和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说父亲母亲这一辈子可是受了苦了,劳碌命。大概老一辈的人都是这样,你让他歇他都不愿意,父亲六十多岁还给人家工地上看门。可挣下钱,自己又不舍得花,都补贴给了他们兄弟俩。他自己盖房时,父亲给了三百,后来家旺盖房,给了一千五。
家旺点头,说,老两口的钱大部分都是这么出去的。他父亲还是这么个脾气,你要是干正经事,不用你说都给你钱,要是弄那些没用的,要也不给。以前时兴录音机的时候,他想买一个,结果一提,不但不给钱,连用他自己的钱买都不让。后来家和买驴,也没说,自己就送过去五百。家旺说,你可别小看那三百、五百,一年和一年不一样,那是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