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7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王绳祖盼着天气转暖,但今天还是很冷,而且,还刮着西北风,这真是个让人泄气的日子。
他现在是在恩马克山脚下的建材市场里到处转,这个市场又空又大,大门是个牌楼门,很像老家县城的老城门,非常威风,里面隔出许多的巷道弄子都分门别类的经营不同的建材产品,现在,那些怕冷的南方人都龟缩在自己的铺子里,足不出户,守株待兔。所以,这个藏着数百上千南方商人及其店伙计的建材城,看上去空无一人,安静得就像个巨大的坟场。
王绳祖穿着一件露出羊皮的烂皮袄,虽然不好看,而且还散发出很重的羊粪味,但对于抵御寒冷还是比较有效的。而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却一直勾着脖子,把自己的脑袋缩在衣领子里,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他穿得比较单薄,两人从防空洞出来的时候,王绳祖曾经提醒他把他的那件白板羊皮坎夹加在棉猴里面,但年轻人拒绝了,年轻人爱美呢。就是干搬运的臭苦力,也很在乎自己的外表,他理解这个叫马玉贵的小伙子宁愿受冻也不愿穿他的坎夹的原因所在,虽然小伙子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但现在是在城市,一个很大的城市,小伙子拒穿他的臭皮坎夹是拒绝得完全有道理的,所以那时他给自己笑了笑。
他笑的同时,就把马玉贵拒穿的羊皮坎夹给自己穿上了,他已经四十六岁,算半拉子老汉了,又不再站在学校的讲台上,仪表不仪表的已经无所谓了。
王绳祖穿着他的羊皮袄和羊皮坎夹从一条背风的弄子走到比较宽大的匡庐巷子,迎上了西北风,风是很尖利的,卷着细碎的面粉雪,大股大股地朝他们扑过来。几只空塑料袋像风筝一样腾空而起,飞上屋顶,旁边的几个店空着,铝合金的卷帘门被风打得哐哐乱响。王绳祖的双眼被雪雾迷得睁不开,但还是看见,朝山脚倾斜而上的匡庐巷是空荡荡的,看不出任何有活计的迹象。于是,他就站住了。
“小马,你穿得太单了,到草根店烤烤火去!”
马玉贵摇了摇头,把冻得红紫的脸从衣领里竖起来。
“我不冷,王老师,我已经走热了。”
小伙子同时还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强,他其实非常想到草根店去,现在一眼就能看到那小吃店的炊烟在山影下飘,它就在匡庐巷的尽头,那是个非常温暖的所在,但他不好意思到那里去,他和这个王老师搭档才两个月,他不能把一个年纪几乎可以做他父亲的人扔在雪地里受冻,而自己跑去烤火。
王绳祖也不坚持,又带着小伙子往三角地走。
他们从油漆弄出来,刚一露头,就发现汕头人老麦的“华丽建材店”门前,停着一辆蓝色小型货车。两个人同时感到了兴奋,眼睛放出光来。
他们跑了过去,但同时在玻璃门前停了下来。两个人都看到了,店里蹲着两个人,那是保德的孟糊糊和孟条件叔侄,他们以拉屎般的姿势在店里圪蹴着,朝空中吐着莫合烟,看样子已经等了一阵了。在样品墙那边,老板老麦正笑容可掬地同一个高大的客户在说话。
马玉贵朝店里摆一摆脑袋,望着王绳祖。
“王老师,咱们要不要进去?”
王绳祖拍了小伙子一下,自己先离开。小马干这营生时间不长,还不太懂这行当的规矩,每个行当都有它的规则,这种规则是不可以打破的。就像当老师一样,得按为人师表的办,即使是个乡下的代课老师,也不可以坏这个规矩。
马玉贵跟着他的脚步,也离开了汕头人麦老板的店。
小伙子很年轻,比他的儿子大不了两岁,上唇胡髭刚长出来没有几天,在他的老搭档万满仓走了以后,他急于找一个合伙干活的人,草根嫂就把马玉贵介绍给了他。从那天开始,小伙子就和他住在了一起,住进了见不到阳光的防空洞,睡在万满仓睡过的小铁床上。
在恩马克山脚挖的那几孔防空洞,曾经是深挖洞、广积粮时期为战备而准备的准军事化设施,后来被有关管理部门粗加改造,里面隔出一个个鸽笼般的小间,向附近干粗活的民工们出租,在那些黑暗的洞子里,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乡下人,大体都是穷乡僻壤出来的谋生者。王绳祖对住这样暗无天日的长洞子非常适应,因为他是住窑洞长大的。所以,他不嫌洞子里空气污浊,在这个原本很陌生的城市里,山和洞子让他感到亲切,它们经常能让他想起他的浑黄浑黄的高原家乡,那里的秃山连绵无尽,只长小灌木,长不出树,村庄就藏在那些大山的褶皱里,藏在厚厚的黄土里,细若游丝般的小路在大山上爬着,随山势而起伏,忽隐忽显。他在地图上找不到自己的家乡,但他知道他现在和家乡的地理距离,至少也有两千两百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