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到建材城开门揖客的时辰,他就从防空洞里出来,就这么漫无目标地在七巷八弄里乱转,伺机寻找到这天的活计,能不能找到活计,完全靠碰运气,他干的是搬运室内装饰材料的营生,运气好的话,他就跟上运货车到客户家里去,把车上成吨的货物搬下车,再一箱一箱地搬到客户居室里去,这样的一单活计干完,也就快到日暮时分。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他就揣着客户给他的辛苦钱,到他搭伙的草根小吃店去进餐,享受一天中唯一的一顿正餐,大体都是一盘素菜拌面,或几个馒头,一碗白菜炖豆腐。吃完以后,卷两支莫合烟,在店子里坐一会儿,然后回防空洞,回到那些和他一样出力流汗的工友们中间。
防空洞里的情形有点像停泊在隧道里的火车车厢,每个隔间都是上不封顶,一根铁丝当头拴着,上面挂满了破衣烂衫,使本来就很昏暗的灯光显得更暗,人在里面晃动,看不清五官,影影幢幢的像幽灵一般。洞里住的不全是搬运工,也有在外边打工的建筑工,送雪百真的送水工,还有些木工、油工,大家都是冲着防空洞租金便宜来的,在一起混熟了,彼此无话不说,南腔北调,粗言俚语,十分热闹,就连放屁,也成为一种搞笑的乐趣,尽可能憋出怪声,放出巨响,以引起哄堂大笑。
王绳祖在洞子里略有些特殊,除了保德来的孟糊糊,就数他的年纪最大,因为万满仓叫他王老师,大家也跟着叫他王老师,他纠正过多次,说他早就不当老师了,但大家仍然改不了口,他就只好由着去了。他是一个很随和的人,有人开他和草根嫂的玩笑,说草根嫂的奶子大,对他很有意思,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光棍,干脆搞到一起算了,他也不生气。他觉得自己同大家没有什么区别,要有区别,那也是他是从中国最贫穷的地方跑出来的,和晋西北的孟糊糊一样,都是最穷的人。
他就是因为太穷了,才背井离乡地从那黄土大塬跑出来的。
他研究和琢磨过盲道和盲流这两个字眼,觉得这两个字眼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别的盲道西出阳关,目的地都很明确,差不多都有可投奔的人,至少也有老乡接应一下,就连孟糊糊叔侄,也有一个乡亲在这个城市的一家木器厂做木工,而他却是举目无亲,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在离家两千多公里的一个陌生城市里,能很快地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并且很快和人搭上手,找到出力气的活计,这真是一个奇迹。
他是在火车上遇上万满仓的。他们乘的是同一列火车,万满仓是从张掖站上的车,也和他一样,挟了一个扎得很紧的行李卷,但那时候他不知道旁边有这样一个人。他在行李卷上睡死了,他坐的地方在车厢接头处,万满仓坐在另一边的接头处,只隔着一段短短的甬道,他醒来的时候,天刚麻麻亮,先看见铁黑的群山,还有嘉峪关的碟楼,从窗外一掠而过。他发现斜对面接头处的万满仓,大约是进了玉门地界以后,那时阳光普照,窗外的旷野一望无际,红柳花一簇一簇的开放,灿若云锦,使得那荒凉美景看上去赏心悦目。满仓那时正背窗站着,点着莫合烟,笑眯眯地望着他。
他们很自然地搭上了话。并且一见如故同路喧着,一直喧到了目的地。
满仓年龄三十出头,是个很实诚的人,这是他第二次出远门,在这个城市里,他有一个远房嫂子,开了一家小餐馆,他就是投奔嫂子去的。远房哥哥阿山淘过几年金,后来死了,给他的女人留下了一些可以换成钱的金砂和一个女儿。他第一次来,在建材城干了半年,想媳妇想得不行,就跑回去了。在家里呆了几个月,搂着媳妇过从前的穷日子,觉得脸上无光,他是出来过一回的人,心变野变大了,不耐烦沙土地里继续刨食吃,觉得还是出来好,于是就又出来。满仓的老家也有一条河,是洮河,但那河不往高处流,跟大夏河一样,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不往高处流,他们的老家都在高处,在大塬大峁上,那里得不到江河的恩泽,河也嫌贫爱富呢!
就凭这一点,他们成了很好的搭档,一起住防空洞,一起下苦受累,一起在草根店里吃饭。就连工友们开王老师和他远房嫂子的玩笑,满仓也一点不反感,还撺掇他,说:“好呢,王老师,我嫂子人好呢,你们在一搭很合适呢!”
他只把这话当玩笑听,大家说笑,他也跟着笑一笑,下苦的人得给自己找一点笑料,他愿意当大家的一个笑料,笑一笑有什么呢,只要大家高兴,爱怎么说都行,他一点都不在乎。
草根嫂也有四十岁了,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她是个面色红润、丰满结实的女人,他和她在一起,总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只是由于自己的卑微、苍老、萎缩,还由于那些他不可能缩短的他和她的差别。他知道,她在华丽家园刚买下了一套新房,房子虽然不大,也得值十几万元;他还知道,她把女儿上大学的钱早就准备好了,而寒露今年才刚满十三岁。知道了这些,他还敢有任何一点非分之想么!
他决不对草根嫂想入非非,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一个人和一个地方。他喜欢草根小店,到这里坐一坐,对儿女的思念,对亡妻的怀念,去不掉的乡愁,甚至内心的歉疚,都好像变得轻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