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7年第05期
栏目:中篇精选
年腊月二十六下午,李木锨冒雪回了一趟老家西李庄。雪下得不算太大,雪花却不小,一飘一舞的,有点淘气的样子,更有点喜庆的样子。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整个冬天没下一场雪,要是还不下的话,好像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李木锨所在的煤矿距离老家有三十多里路,往常李木锨喜欢骑脚踏车回去,一个多小时到了不说,还能省去许多麻烦。比如从煤矿坐汽车只能坐到县城,剩下的五六里路只有靠走路。李木锨的两只脚要是好好的,走走路也没啥,可偏偏右脚脖子好多年前在煤矿井下受过工伤,最终影响到两条腿不能一般长,走路一瘸一拐的。李木锨偶尔才回一趟老家,不想让村人看到自己一副瘸腿样子。雪一下,李木锨就没办法骑脚踏车了,只能先坐汽车后走路。天气暖和,雪落地存留不住。路面经过大小车轮一搅和,显得十分肮脏,十分泥泞。李木锨走出家门,乘上公交车直接回老家。
李木锨回老家的头一件事情,是看望老父亲。李木锨兄妹两人,妹妹就嫁在本庄,李木锨被招工进煤矿当矿工。母亲死得早,嫁走妹妹,父亲就一直自己单过。母亲活着时,父亲算是个甩手男人,油瓶倒了也不伸手扶一下。母亲一死,父亲烧刷洗弄一样一样地被逼出来。父亲身体好,很傲强,在家种着两亩地,还喂一头牛。种地,闲时靠自己,忙时李木锨回家搭把手,或是妹妹派两个外甥带着拖拉机下地里,三下五除二,两亩地忙清彻。父亲喂牛不是为了干活,是为了攒钱。一年喂一头,春天里买小牛,冬天里卖大牛,赚回千儿八百的,够自己一年的油盐花销钱。父亲累是累在放牛割草上,一头小牛愈长愈大,肚子也愈长愈大,先是一天能吃一捆草,后是一天三五捆草也吃不饱。父亲毕竟是个上年岁的人了,手脚一起老了,想快也快不了。父亲每天只有延长劳动时间,清早天不亮起床下地割草,傍晚天麻麻黑还没把最后一捆草弄归家。有一天,父亲在外面的坡地上摔一跤,头上磕破一块皮。应该说,父亲没摔怎么样,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下地的时候下地,该割草的时候还割草。父亲年岁一大,李木锨觉得父亲再这么一个人过下去,自己这个儿子就不是儿子了。硬是要把父亲接煤矿上跟自己一起住,一起过。
父亲不愿意,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年轻人脚下一滑摔一跤也是常有的事情呀。
李木锨说,我再依着你一个人过,我就没脸回来了。
李木锨硬是把父亲接进煤矿里。
那时候,煤矿已经不景气,李木锨也出工伤从井下调井上,安插在职工食堂烧饭烧菜。李木锨老婆名叫徐玉兰,也是农村的,随着李木锨农转非在煤矿多种经营公司做着一份临时工。李木锨就一个闺女,名叫源源。老家在淮河边,名字里含着“水”,愈长愈旺兴。按理说,徐玉兰在农村没农转非以前按照政策能生两个孩子,李木锨做决定,只要源源一个孩子。李木锨说,多一个孩子,多一份难心,怕是能生下来,赶明养不起呀。一切家事徐玉兰都听李木锨的。徐玉兰说,没有男孩,你不嫌,我还嫌吗?实践证明,李木锨的决定是明智的,李木锨的判断是正确的。煤矿渐渐不景气,最终在一场透水事故过后破了产。李木锨依靠工伤提前办理内退,按月拿五百块钱生活费。徐玉兰干的是一份临时工,回家没有一分钱,工作中接触煤矸石粉尘,得了轻微的矽肺病,病恹恹地呆在家里,还不能外出找事做。转眼源源上高中、考大学,花钱流水一般,成百上千地往学校缴。徐玉兰不能找活,李木锨内退以后没敢闲着,去一家小饭馆做帮手,按月也能挣五百块。就这么日子不稀不稠地往下过。妹妹家境不错,想把父亲接去跟自己一起过。我们这里的风俗就这样,儿子养老人,闺女不养老人。父亲愿意在儿子家喝稀饭,也不愿意去闺女家吃干饭(米饭)。李木锨也不主张父亲去妹妹家,说前说后还是丢不下一张脸面。徐玉兰倒是一个好女人,身子骨单薄,不能过多地支撑这个家,也能尽一个妻子的责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尽一个儿媳的责任。父亲说,我不去你们妹妹家,要过我就在你们家过,不能过我回自己家过。徐玉兰说,俺大你放心,有我们吃一口的,就有你吃一碗的。
这地方人的嘴里,把“爸爸”喊做“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