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扭脸,只听到有急促而又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还有从路旁树上朝下蹦跳的声响,然后静下来。有人命他闭上眼睛接着就缚了他的双手用黑布勒了他的双目扯着他开始朝前走。他从脚步声中断定出劫他的这帮人不下五个。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他怀着好奇的心理没说一句话更没有申辩自己的职业。他知道到时候会使这些人大失所望的!他想象着那个可笑而滑稽的场面禁不住心中发笑。刚才恐惧的心理逐渐消失,脚步开始稳健。因为母亲曾对他说过土匪或强盗在一般情况下是不杀害穷人的。他记得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样子极其庄重,说完之后往往要长叹一声,面目开始灰暗,样子十分颓丧。在那个夏日的傍晚里,母亲的话便成了他陷入强人之手的壮胆剂。只是黑布勒得过紧,双目陷入一片黑暗。脚下响着十多只脚踏倒野草的嚓嚓声,节奏明快又单调。头顶上萦绕着夜鸟归巢的啾鸣,使人感到凄惶又寂寥。
那时候他还说不清是哪个强人挑着他的挑担,但他知道无论任何人挑着都不会气喘嘘嘘嫌累怕重。因为挑担极其寒酸:一头是他的书籍;一头是他的铺盖。书籍箱里除去几件替换衣服和几本课本、教案外,就是他这个月的薪水。比较起来,最贵重的物品就是那张聘请书了。那是今天下午他上路时老校长偷偷塞给他的。那是对他的信任和嘉奖。一般说,聘书多是暑假后开学时再下的,老校长如此厚爱,使他真有点感激涕零了!自从前年成达中学毕业,母亲再也供不起他继续求学之后,他就受聘于山下镇子里的那个小学校里。那时候他才十六岁,混同在高个学生之中绝不会有任何异样。他成了那个学校里最年轻的小学教员,凭着写一手好字凭着埋头苦干终于有了糊口的收获。他边走边祷告,只要强人不毁掉那张聘书,明年他们母子的饭碗就有了着落了!
不知拐了多少弯儿,不知走了多少路,仿佛已跨越了一个世纪,才突然停止了前进。然后他听到十多只脚匆匆离去的声响,接下来万籁俱静。他好一时不敢动,像是在等待死亡一般心跳禁不住加速。许久了,竟没有一点儿响动。他禁不住动了动双手,不料那缚手的绳索原来极宽松。他慌忙蹭掉绳索扒开眼睛的勒布,四周已一片漆黑。山风呼呼地从峡谷中漫卷而来,松林发出低沉的嘶啸。他惘然若失地四下细瞅,到处黑幽幽的。他感到了惧怕,反常地开始呼唤强人,而且一声比一声强烈。他那强烈的呼喊声在峡谷间回荡,显得訇然又凄楚。他定了一下神,突然发现自己的挑担就放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他急忙走过去打开书箱,摸了摸那个角处,银洋还在聘书还在!他一阵惊喜,摸索着数了数那银洋,一块不少。他合了书箱,深感莫名其妙。刚才的一切如梦幻般瞬间即逝,令人说不清来龙去脉,只留下一切迷雾,仿佛还给人某种失落感。许久了,他才不尽兴地直起身来,努力辨别方向,但心中很明白自己已经让人带迷了路。抬头望去,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点光亮,他一下就判断出那是灯光!他像是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了一线求生的希望,急忙挑起担子朝那个光明的希望摸去。
那时月亮已经升起,山林的轮廓在月光中逐渐清晰。他看得出脚下是一条极少有人走的小径。那小径又窄又弯曲,很可能要通向那坡头上的灯光闪烁处。小径的一侧,是高山陡壁,另一侧是深不可测的峡谷。野狼在峡谷里嗥叫,饥饿的声音令人恐怖。松鼠在树冠上窜来跳去,闪着红宝石般的眼睛在月色里时隐时现。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从另一座山头上传来,震得大地发抖。他说不清是虎或是豹,不由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那处灯火越来越清晰,从月光的辐射中已能看出那里有房子的剪影。可能是山里人家——他猜测着。那灯光终于由清晰变为一片光明,照亮了半个山坡,像是神的召示,使他心中产生了不少慰藉。他急忙忙爬上了坡头,面前果然呈现一片开阔的坡地。坡地的一侧屹立着五六间草棚,光亮从中间的那座草棚中放射而出,光束涌出门外,坡头上一片昏黄。
他放轻了脚步,悄悄朝里窥视,见灯下有一俊俏女子正在做针钱,额发垂落下来,在烛光中透出光泽。她那优美的身腰朝前微倾,活脱一尊施布女神。他迟疑片刻,终于走进那片光束里使自己暴露无遗。他轻轻放了挑担,然后才跨前一步,施礼打躬,怯怯地叫一声:“大姐。”
那女子闻声止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朝外瞅了好一时才看清站在门外的那位十八岁的书生。她站起身,警惕地问道:“你是谁?是什么人?”
“我是教书的!”他老实地说,“就在山下那座镇子里!”那女子看了看他的挑担和他那身长衫打扮,迟疑了一下,对他说:“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