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3年第07期
栏目:历史传奇
天启六年,后金努尔哈赤亲率十三万大军,渡过辽河,犯我大明;而江南遇涝灾,农田颗粒无收,陕西遭大旱,赤地千里。内忧外患,官绅横行,强人出没,百姓啼饥号寒,嗷嗷待哺。
熹宗皇帝把遮放宣抚司的贡赋由“毫木西”稻米改作“毫木西”稻谷,魏公公魏忠贤的一道手谕也通过兵部传到了遮放土司府:着速将《毫木西栽培要略》撰毕,即刻呈送京师。朝廷要把“毫木西”良种分发到江南受灾的县、府种植,帮助灾民灾后重建;《毫木西栽培要略》也将由朝廷刊刻后,发至江南受灾的县、府,指导人们栽培。
这“毫木西”是百夷(傣族)话,大意为“米好吃得连糠都被人吃了,猪吃不到糠很生气”。因“毫木西”拖着长长的尾巴,样子像老鼠,所以,汉人把它叫老鼠米。“毫木西”芳香浓郁,谷粒长近两寸,株高六至七尺,稻秆比成人的拇指还要粗,是天下谷粒最长、株型最高的稻米,也是天下最香、最好吃的稻米。天启三年,遮放正印土司多思潭赶着马帮,带着“毫木西”稻米亲往京师入贡。“毫木西”被熹宗皇帝指定为贡米后,立时名声鹊起,天下童叟尽知。达官贵人、巨富商贾蜂拥而至,争相购买。“毫木西”顿时身价百倍,粮行竟然卖出了二十两银子一拽(三斤三两)的天价。即使这样,也还是有很多商贾拿着银子买不到米。因此,天启年间的“毫木西”特别珍贵,也有人说,谁拥有了“毫木西”,谁就拥有了财富与地位。
贡米之乡遮放是“插根筷子也能发芽”的地方,不管其他地方如何遭灾,遮放都总是“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因此,遮放宣抚司土司多思潭接到上谕,立即指派护印多思屯为朝贡使者,带着驮运“毫木西”稻谷的马帮连同《毫木西栽培要略》,请佛爷择定良辰吉日进京师纳贡。
往京师入贡,是遮放土司衙门的一件大事。欢送朝贡使者进京师,是全遮放百夷的一件喜事。
还在朝贡使者启程的前二天,奘房前宽阔的草坪上,音色浑厚、圆润的“光令”就敲起来了;急切、响亮的铓锣响起来了;悠悠扬扬的巴乌、葫芦丝吹起来了;“贡米舞”也跳起来了;人们“哟!哟!哟”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遮放坝子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干崖土司、南甸土司、陇川土司、勐卯土司、芒市土司、盏达土司,也各送礼物前来贺喜。
这晚,身着从五品官服的遮放宣抚司正印土司多思潭带着印太(保管土司大印的夫人),喜笑颜开地在二堂设宴款待前来贺喜的各地土司。宴罢送客之后,印太说她身体有些不适,要先回房休息。
在印太带着侍女离开后,土司多思潭则和护印多思屯在衙门“三班六房”的簇拥下,来到戏楼看戏。戏班子是专门从中土请来的梨园名角,生旦净丑技艺精彩。衙门里的“三班六房”以及属眷虽然大多听不懂,但他们却很喜欢。所以,每年送朝贡使者赴京师的时候,都会请中土的戏班子来土司衙门唱戏祝贺。管弦丝竹,热闹非凡。
印太回到正堂的卧房,让侍女拿来几粒地黄丸,服下后便感觉精神好了许多。她听不懂汉人戏,不想在这个时候兴师动众地去戏楼,一时也无睡意,便轻卷珠帘,高挑银烛,卸去盛装,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让侍女给自己重新打扮梳妆。梳妆打扮好,打发侍女自去睡了,她独自倚在窗前等土司回来。
远远近近的鸡已啼过第二遍了。正堂外除了值更的亲兵以外,其余均已安睡,只有戏楼里生旦们咿咿呀呀的唱声和衙门外的铓锣声、光令声、欢呼声隐隐传来,更显出正堂的寂静。阵阵夜风掠过竹梢头,穿过碧纱窗,吹进了印太的卧室,身上只披了一件薄纱的印太,感到了凉意。于是,她扯过一条毯子披在身上。摇曳的烛光把她窈窕的身影映在铜镜中,愈加显得楚楚动人。
印太正对镜自赏,忽听到屋瓦上传来“嘎”的一声响动,声音虽然轻微,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惧。接着,看到一条黑影在窗外晃了一下,她吓得浑身瘫软,用毯子紧紧裹住身子蜷缩在椅子上抖个不停。
这时,头顶忽又传来“嘎”的一声响,印太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望着头顶,只见窗棂那里有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插了进来。印太想喊叫,可是极度的恐惧使她喊不出声来。只听得“咔嚓”一声,窗子被尖刀撬开了,一个蒙面黑衣人跳了进来。印太是金枝玉叶,自幼备受呵护,自嫁进遮放土司府以来,也一直生活在多思潭的宠爱之中,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她顿时吓得昏了过去。
那黑衣人跳进印太卧室后,见印太被吓昏了过去,也不理她,直奔牙床,一撩帷幔,发现床上没有人,便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找了好久,好像是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跑过来掐住印太的人中把印太弄醒,将钢刀架在她脖子上,压低声音问:“那本《毫木西栽培要略》放在哪里?”
“我……认……不得……”这位年轻貌美、体态婀娜的印太醒过来后,看着架在脖子上的钢刀,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黑衣人听她这么一说,猛地一松手,把她掼在地上,接着又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了起来,恶狠狠地问:“你认不得?!你是印太,你认不得还有哪个认得?你要命还是要那本书?”黑衣人高高扬起了手里的钢刀。
“壮士饶命!我……我……真的认不得啊……壮士,你饶了我吧……”印太见黑衣人要杀她,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黑衣人看着印太全身发抖的样子,料想她是真的认不得,口里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手起刀落,把印太一头乌黑的浓发割了下来,然后收起刀子,飞身跃出卧室。
当黑衣人消失在窗外后,印太才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但那一头美丽的长发已被削去了。没有了头发还算得什么女人呀?印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在大堂值更的亲兵。旋即,“拿刺客”的喊声、示警的锣声,响彻整个土司衙门。
禁卫森严、亲兵林立的土司衙门竟然进了刺客!正在戏楼看戏的多思潭站起身来,挥手叫戏班子停锣退下。正要下楼查看,便有属官来报:印太房中进了刺客!多思潭听报,急忙带了护印和“三班六房”的人,向印太房中奔去……
瞬时,土司衙门闹翻了天。三堂班、亲兵班、承审班的兵丁家将,库房、书房、账房、茶房、差房、厨房的幕僚和差役,打起灯笼火把到处搜索,一直闹到天亮,但却连个“刺客”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没有抓到刺客,朝贡使者却是要按时启程的。佛爷择定的良辰吉日不得有误。临行前,正印土司多思潭对护印多思屯千叮嘱万叮咛:“你还没有上路,那本《毫木西栽培要略》就被贼人惦记上了。昨晚贼人没有拿到书,肯定是不会甘心的。眼下年景不好,到处强人出没,匪盗猖獗,听说有贼人到兵部大堂把皇上的密旨都偷了出来;陕西澄城的王二还带领一伙饥民冲入县城,杀死了知县……你这一路上千万要小心!如果在途中遇到水陆强人拦劫,尽量用好话周旋,多给他们些银子,商量‘借路’。实在是翻了脸,就要带领亲兵和马锅头杀退贼人,必要时还得借助大明官府的力量。总之,拼死也要保住‘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不丢失……”
说到这里,多思潭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老百姓吃不饱肚子,天下就不会太平。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天下动荡,我们南疆也就不会安宁啊!如果我们的‘毫木西’能在江南栽培成功,百姓有了饭吃,朝廷没有了内忧,外患也就不足为惧了。所以,你这次进京师朝贡干系特别重大,你……”
多思屯面对土司的叮嘱,连连点头:“我一定会将‘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平安送抵京师的。”
护印多思屯是正印土司多思潭的胞弟,协助正印土司处理事务,类似于亲王。虽无实权,但他自幼离开土司衙门从师学艺,过着贫苦的生活,养成了厚道的品性,又兼有一身本领,所以,在下人和百姓中很有威望,办事也十分稳重。其实,就算多思潭不交代,多思屯又何尝不知道那些“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的重要。而《毫木西栽培要略》的编撰,更是渗透了多思屯的心血:
天启三年,熹宗皇帝把“毫木西”指定为贡米后,便责成户部在太湖畔引种。可是户部在太湖畔种植的“毫木西”,要么就不长谷粒,要么长出来的谷粒瘦小,没有香味,根本就不能叫做“毫木西”。于是,熹宗皇帝诏令遮放宣抚司在异地试种“毫木西”,务必成功。多思潭饱读诗书,通今博古,知道一百八十多年前那段“三征麓川”的历史,更知道土司家的权力来自于那个遥远的北方朝廷,要想权力永固,就必须得到这个朝廷的信任和支持。因此,他将异地试种“毫木西”的重任交付给了弟弟多思屯。多思屯带着一批种植水稻的高人,风餐露宿,含辛茹苦,经过三年的努力,终于将“毫木西”异地栽培成功,并编成了《毫木西栽培要略》。这次,为防备在往京师的路上出现意外,确保此书能送抵朝廷,多思屯将《毫木西栽培要略》密写在了一幅《勐巴娜西春景图》上……
正午时分,朝贡使者启程的良辰吉日到了!
土司衙门里立时响起了击鼓声、鸣磬声和鸣炮声,衙门外的草坪上,人们的狂欢达到了高潮。
在二十一声炮响之后,平时紧紧关闭着的遮放宣抚司衙门的正门“隆隆”地打开了,在一面大书着“贡”字的杏黄旗的引导下,驮着“毫木西”稻谷的骡马从正门鱼贯而出。头骡的额头上戴着铜制的“八卦辟邪镜”,其余骡马的脖子上挂着铜铃,走一路铜铃摇响一路,叮叮当当,悠悠扬扬。
十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兵在前面开路,护印多思屯带着两名属官居中,十位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马锅头在后面护卫。这些亲兵和马锅头都是在“蜀身毒道”上闯荡多年、艺高人胆大的,显得雄壮而威武。这浩荡而威武的马帮队伍引得路边的买卖人驻足围观,一群光屁股的孩子羡慕地尾追在后面,追出了好几里地。
马帮队伍出了土司衙门,便沿着官道向京师方向逶迤前行。一路只见村子连着村子,竹楼挨着竹楼,寨子中的晒场上晒满了谷子,摇曳的凤尾竹丛鸡鸣犬吠,竹楼前后熟透的香蕉、芒果,透逸出阵阵诱人的清香……这些,无不显示出这方土地的富庶,也是这方土地上的人家安居乐业的旗帜。
出了芒市不远,路旁的房舍就渐渐稀落下来,庄稼地里也是一片残败凋零。路边不时会有三三两两的逃荒者走过,在那些本就凋零的背景里又增添了无尽萧杀的氛围。
越往前走,山越深,林越密,道路也越来越坎坷,马帮的行走速度自然慢了下来。
而出现在官道上的逃荒的人流却越发多了,很多甚至是拖家带眷的。看着这些,多思屯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这里已出了土司地界,山深林密,大家千万要小心,防备强人骚乱,不得让‘毫木西’有任何损失。”多思屯骑着马前后疾驰,对众亲兵和马锅头一一嘱咐。
亲兵和马锅头们刀在手箭在弦,一个个点头答“是”。